温柔危机
今天是沈伯父的祭日。十五年前,沈大人的遗骸被运回家乡涿郡时,尸首分离。即便两个弟弟没看到这骇怖一幕,身为长子的沈研,却一定看过。那年前,他还是个天真懵懂的垂髫小童,未知人间阴暗,那年后,他必须逼着往自己那清水绿盎的眼睛里,刻下难以磨灭的怨癔,从此不懂温柔,从此心内挖掘伤口,那口子深沉得连最优柔的月光也填平不了。唐清为沈研惜伤,这种情境下,她不懂如何安慰他。所以,由昨晚到今晨,她只能淡淡念着他,心嘴两重叹。
沈大人的尸体后来由沈家人缝合完整,择僻静风水处安葬。可是纪念沈大人的祭祠却由涿郡全城人民自发建造,三天之后就完成了。每年春历三月,有很多城民还会在祠堂近旁添植树木,年年如此,人流从不间断,久了,这儿到处佳木葱茏,常年缭绕清爽的气息,将伴着祠堂后坟地中的先人阴灵,静淌生生世世。唐清正走在这条通往祭祠,两边浓意盎然的林间大道上,从旁徐淌来一阵树隙风,带了手指般,流连到她的发间,柔柔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帮她梳理。唐清心儿微荡,腼腆到这份自然情意,便在黝黑的脸颊上妆点灿灿的神采,嘴角更飞开一丝颇有韵致的笑。路旁树下,零落着一摊又一摊的马莲花,若在静谧守候,不知等着什么人回家,许是盼着飘逝在外的孤独灵魂,许是怪着不懂珍惜眼前的在生人。花头蓝紫绒绒,像是披着一盏头巾,刮在风中,摇曳思绪,唱着岁月的歌,升起袅袅眷恋,只可惜经过的人,无从注意。因为,今来的人人,都沉痛了心情,忐忑不安。唐清走了一段,回身看后,脚步踏过之处,花儿竟在风中纷纷转头,如许彷徨。
唐清直视前方。离开不远,便是沈家三兄弟。沈研修长身材,湖蓝袍子,腰间束佩带,长而宽,于他腰旁两侧绕过来,交缠在风中,悠悠荡得欢,像青山头徜徉飞舞的烂漫山花,山花本是碎碎点点的,落得紧,首尾相接后,便在风里连成一排,各山各一条花带,要把左右两山绾结在一起的样子。沈研的腰带离唐清是远的,可唐清看得迷离,总觉着它们越游越凑近了她,莫非,呵,也要把她编了去?唐清自嘲着摇摇头,发现领头的沈研脚步一顿,停了下来。怎么了?唐清惑着,脚下不停歇,蹭前两步,离沈研他们便近了。她再一跨步,就可跳到沈研侧旁,可,沈研突然又走了,步子还是很大,一忽儿唐清细脚酸疼,又被落下了。可,每每她有跟不上的趋势时,沈研总会恰好地收脚,停顿,唔……似乎在等着她。他知晓她气力小,步子窄,跟不上的,所以便这么若即若离地特意等着她。唐清瞪目,还是看不透他的真实心意。不过,咂摸过这份有意无意的情致后,她眉儿一翘,眼角一眨,更笑了。唐清突然提起裙摆,露出足尖,五分鲁莽,奋奋地朝沈研跑过去。听闻她的脚步,沈研肩儿一抖,背部有僵,袖儿洒脱一甩,脚下更快。她终于还是赶到他侧旁,额心两抹汗,现着新鲜活力,她肌肤本黑,此刻却因为气喘而往颊心涂了两团红晕,诚诚可爱。沈研眼睛直视前方,当然察觉到旁边紧跟着的唐清,不知为何,眼色一动不动,就是没有调过来。他在袖下的手又开始一张一合,关节紧张,因为藏得好,唐清,当然也没有看见。唐清又落后了,看着前头的他躁意无穷的背影,她心口恹恹,很不是滋味。
严总管从后赶上了她。许若对她关心,许若也抱着别样心思。第一次见他时,她就觉着老头子故作正经,冷漠威严,那种做作的气质令她很不喜欢。这一天,他却仿佛有一款轻松的心情,在为她介绍沿途风景与不远处的祠堂构造。她悄悄对他以目侧看,看到了他沟壑的脸,深沉的眼,蠕蠕而动的嘴,其余,什么也看不见。她根本分辨不清他的眼耳口鼻里到底蕴着几丛真诚。沈家堡其余人她不晓得,可这个严总管却是在她第一脚踏进来时,就很不欢迎她了。奇怪,她以往根本没见过他,他凭什么对她如此讨厌……
严总管说,“今天除了祭拜去世的老爷外,带小姐前来,还是不久后你与大当家成婚前的一个必备仪式,祭过祖就表示沈家认可小姐这个媳妇了……”唐清实话实说,“这滋味挺尴尬,严总管,来之前你为什么不对我讲明呢?”
严总管笑,“呵,小姐不必过于紧张,只是例行的仪式罢了。”过了祠堂大门,里面很静,隔绝了林声风声鸟声,优游了重重冷寒肃穆的气氛。
唐清至此有感而心动,回忆起童年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慈祥的笑容,睿智的头脑,善良的心地,为民请命的为官准则……沈大人真是个好人,她小时候住在洛阳时,他一直对她很好很好,想不到这样的人竟也……若果她是他的女儿,碰此处境,一定更加愤世嫉俗。沈研,算控制掩藏得很好了。沈研……唐清找着他的身影。他站立堂中,对着香台上的父亲牌位,沉迷思绪,不知咀嚼着什么,久久未移动一下。
他背对着祠堂门槛,外面悄悄延进几条夕阳,兵分几路似的,慢慢蹭到他脚后跟,一下子奋起,从左到右包裹住他的身子,使他由头到脚耀开一层金黄光芒,照理会将他熨得很暖很暖,可唐清看来,他肩头的寒瑟气息丝毫未减,是了,他的心底便是一块冰,任何的抚慰也改变不了他,他,就要一辈子这样吗……他的身前地面斜躺着一条影,他自己的影,瘦瘦长长,怅然天地间,孤独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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