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向来是个理智的人,怎么也忽然变得顽固不化。”苏珊的口吻满含怨诘。“好在我预备了附加措施……不过,你总不希望我们的告别仪式出现血淋淋的场面吧。”
听她语意异常,余伯宠忙抬头查看,却不由得瞠目结舌。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苏珊的右手里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并且距自己的脖颈处不足两尺。
《楼兰地图》(十八)(7)
“苏珊,千万不要胡来。”余伯宠失声惊呼,虽然怀疑她已经没有力量完成自戕的企图,却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只要你听从劝告,我也很乐意体肤完整地离开世界。”苏珊慢声细语,从容而凄婉的模样令人心碎。
“你何苦逼我……何苦逼我呢。”余伯宠神昏意乱,不知所措。
“伯宠,你也不必难过。”苏珊费劲地舔了下嘴唇,说:“能够死在你的身边,我已经十分满足了。如果说还有一点点遗憾,就是从来没有听见你亲口对我坦露心迹。”
“什嘛?”余伯宠一怔。
“我想最后问你一句,”苏珊气若游丝,暗淡无神的双眼泪光闪烁。“假如厄运没有降临的话,你愿意让我做你的妻子吗?”
“愿意,当然愿意———”余伯宠声嘶力竭,心虔志诚。
苏珊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嘴角微微翕动,似乎仍有话讲,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沉重的眼皮渐渐合拢,脑袋一下子歪了过去。
余伯宠面色煞白,连忙上前急救,但无论是捏揉人中,或者用力摇撼,苏珊已然毫无知觉。他不禁心中大恸,感觉自己正跌入一个穷极阴寒的万丈深渊,抑制不住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流喷薄宣泄。
回首往事,和苏珊的交往过程仿佛南柯一梦。从相识相知直至相亲相爱既像指顾间事,又像是缠绵数世的不解之缘。始料不及的是,千回百折,历经磨难,当两人的感情终于达到水乳交融的境界,所要面对的竟是生离死别的结果。思前想后,肝肠寸断,余伯宠忍不住有仰天悲号的冲动,却因嗓音嘶哑,力不从心,最终只能发出“嗬嗬”的哀鸣。
失魂落魄,思绪飘缈,耳畔却隐约传来几下水鸟拍打翅膀的声音。在似乎是亘古沉寂的蛮荒地界,任何蕴涵生机的信息都不啻人间仙乐,具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吸引力。余伯宠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鬼使神差般地随着声音移动脚步,走了半里路,看到一排坡度不大的环状沙丘。当他踉踉跄跄地爬上沙丘,立刻为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不远处分明是一个方圆丈余的水池,就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碧玉镶嵌于沙丘之间。恍惚之间,余伯宠以为碰见了海市蜃楼,直到翻滚而下,双手伸入冰冷的水中,才相信一切并非臆想幻觉。他的本能反应是把头探进水里,牛饮鲸吞似的喝个痛快。他感到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像海绵一样吮吸着生命的流质,干瘪的如同枯木形状的手指也逐渐膨胀起来。
狂饮之后,头脑骤然清醒,旋即想起,苏珊犹自命悬一线,唯有以水解救才可不死。低头寻视,看到自己茫乱中并没有携带装水的用具。急切之下,脱下两只皮靴,匆匆灌满了水,不顾沙砾碎石硌得脚掌生疼,撒开双腿跑回原地。
苏珊依然静静地躺着,等余伯宠把水送到她的唇边,并慢慢地喂下去,情况居然有了变化。随着咽喉发出“啯啯”的声响,就像是服用了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苏珊长长的睫毛连续闪动,苍白的面孔也恢复了几分血色。余伯宠喜极而泣,转身去拿另一只皮靴,却发现里面的水早被旁边的骆驼偷喝干净。
人畜俱已得救,仿佛在与死神的赛跑中险胜一步。回忆这段奇遇,余伯宠简直匪夷所思,神志渐趋明晰的苏珊分析道:“沙漠地区降水稀少,蒸发旺盛,大部分河流有头无尾。极少数的河流可以穿越较长地段,下游在低洼处潴积形成内陆湖泊和零星的水坑。可是,其周围往往隐藏着被浮沙掩盖的河床,或者是因渗漏而变薄的地层,所以在附近行走一定要格外当心,否则会有陷入流沙的危险。”
余伯宠轻轻点头,默记于心。但苏珊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他们灌满所有的水囊继续前进,一路上并没有遇见流沙遮掩的陷阱。相反好运接踵而至,数日后已可在黄沙古道间看见胡杨和红柳顽强地伸出枝杈。
他们的干粮所剩无几,存水也不断消耗。但既然有了生命的迹象,就不愁找到解决的办法。偶尔捕获一只沙鼠,或是一条冬眠的四脚蛇,都可当作充饥的食物。就这样含辛茹苦,夙夜匪懈,终于在第八天上,视野里出现了一条绵延玉练般的冰河。
“啊,这应该是孔雀河吧,我们总算彻底摆脱死亡的威胁了。”苏珊眉飞色舞,欢呼雀跃,却又忽然发现对岸的芦苇丛中伫立着一条身影,须发皆白,服饰古怪,在黄云白草的荒野间显得十分诡秘。
“伯宠,快看,那究竟是人是鬼?”苏珊不免诧异。
余伯宠凝神观望,遽尔笑逐颜开。“是人,而且还是熟人。”他欣喜万状,随后扯开喉咙大喊:“吐尔迪……尔迪———”
罗不泊边缘的孔雀河一带,居住着楼兰古国的后裔———神秘的蒲昌海渔民的子孙。他们体格强壮,心地善良,世代以渔猎为生,吐尔迪就是其中的一员。早年余伯宠为逃避官府追捕,一度躲藏于孔雀河畔,当时以吐尔迪的木屋为居停。两人言谈投机,一见如故,曾经结下过深厚的友情。如今久别重逢,无不喜出望外,搂抱在一起又蹦又跳,彼此问候致意,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当然,对于他们之间的交谈苏珊懵懂不解,那似乎是一种夹杂着大量土著方言的突厥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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