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利斯星_[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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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亚芳容未改,美丽依旧,与我最后一次见到的她一模一样。那时,她还是一个19岁的姑娘,现在,她该29岁了。当然,谁都知道,死者是不会改变的,他们青春永驻,永远年轻。她依旧凝视着我,一脸惊异。我真想抓个什么东西,朝她扔去,赶走她。当然我不会的,即使在梦中,我也不能伤害一个死者。

  我低声自语道:“可怜的小东西,你是上这儿来看我的吧?”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这让我心惊:房间,瑞亚,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一个三维的梦,声音,还有地板上凭空出现了一些物品,我睡觉前这些东西是没在那里的。我提醒自己,梦醒之后,不要忘了察看这些梦中所见之物,看看是否仍在,比如瑞亚。

  “你想在这儿久待吗?”我说。我发觉我说得很轻,像怕人听去似的。难道梦呓还担心被人偷听不成?

  红太阳正在地平线上升起。这是个有用的记号。我是在红太阳日上床睡觉的,红太阳日后是蓝太阳日,再后又是红太阳日。按索拉利斯的运行规律,同一太阳出现的周期在15小时以上,而我从未一觉睡过15小时的。因此,足见这的的确确是一场梦!

  疑虑打消了,我心安理得凝视瑞亚,细细欣赏她。太阳在她身后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影,一缕阳光打在她左边的面颊上,光洁的肌肤闪闪发亮,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上两道阴影。她是多么漂亮可爱啊!我对她的印象,即使在梦中也竞能如此毫厘不爽,真是不可思议。我一边看着太阳缓缓移动,等待着那熟悉的甜甜酒窝出现在她的嘴角,一边又希望自己早些醒来。我该工作了。我使劲闭上眼,想摆脱梦境。

  听到吱嘎一声金属响,我睁开眼,瑞亚已经坐到我的床边!她注视着我,依旧神色忧郁。我对她笑笑,她也报以一笑,并向前凑了凑。接着,我们接吻了,开始是孩子般的小心翼翼地吻,后来就深深地吻在一起了。我久久地抱紧她不放。梦境中竟会有如此真切销魂的感觉么?我惊异不已。我从未背叛过她,她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因为我梦见的人是她,只有她;只不过以前从未像今天这样……

  怎么,我又心生疑意了么?我反复告诫自己,这只是萝,只是梦,只是梦。然而,我的心似乎不信,依然十分紧张。

  我一收身,准备从床上跳起,可并不太相信真能跳起,因为通常情况下,梦中人的肌体疲软无力,不会做出反应的,我只是希望这一折腾,能让我从梦中醒来。然而,我没有醒来,依然坐在床边,双腿不停摇摆着。一切努力终归徒劳,我且忍受着,直至美梦幻灭。顷刻间,幸福感荡然无存。我害怕起来。

  “什么……”我清了清嗓子,问道,“你要什么?”

  我伸出赤裸的脚,在地板上来回摸索,想找拖鞋。接着,用大脚趾头使劲踢床腿,一阵疼痛袭来,可我忍着,一声没叫出来。我想,我一定会从梦中醒来的。我心安理得地想着。啊,我差点忘了,我根本就没有拖鞋。

  然而,我没醒,梦在继续。瑞亚向后一倾,背靠床尾躺着,无声地注视着我,胸脯随呼吸轻轻起伏。

  快,冲澡!我突然想到这个主意。一转念又给否定了,因为冲澡也不能把人从梦中唤醒。

  “你从哪里来?”

  她抓起我的手——多么熟悉的动作——然后向上轻轻一抛,再接住,玩弄起我的手指头来。

  “我不知道,”她答道,“不高兴吗?”

  是她的声音!多么熟悉的声音,婉转动听,依稀从远处传来,若有所思中还含着一丝漫不经心。她在世的时候,人们就老以为她时人心不在焉,甚至有些无礼,都是她脸上那副暖昧的表情惹的。

  “有——有谁看见过你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一下子就在这儿了。怎么,这重要吗。凯?”

  她略一皱眉,手还在把玩我的指头。

  “瑞亚。”

  “什么,亲爱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想了想,灿烂地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是奇了,我一进来,你就睡在这儿。我不敢叫醒你,怕你生气。你总是坏脾气。”

  “你到下面去过吗?”

  “去过,一切都冻上了。我吓得逃了出来。”

  说着,她放开我的手,头歪在一侧,长发如云垂下,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又是那种我领教够了的微笑,那种始而恼人继而迷人的微笑。

  “可是,瑞亚……”

  我坐过去,俯身为她卷起弹力装的短袖。在她手臂上,牛痘疤偏上的地方,一个小红斑露了出来,那是皮下注射器留下的痕迹。一见此斑,我虽不感诧异,可心早已隐隐疼痛起来。

  我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红斑,思绪万千。多少年了,我总梦到此斑,一遍又一遍,回回梦里惊起,发现自己总是那个卧姿:身子蜷伏着,把被子、床单全拥在怀里,一如当初她弥留之际我拥着她一样—那时我发现她身子渐冷,快不行了。一切清晰如昨,好像我在睡梦中也尽力再现了她经历过的死亡;好像我要拨转时钟,要光阴倒流,要求她宽恕;又好像我要在她最后的时刻留在她身旁,陪伴着她,那时药力已经发作,她痛苦万分。她曾经那样敏感娇气,怕血,怕痛,怕一丁点的痒,可她竟然从容地干下如此可怕的事来。除了留给我一张草草的字条外,她什么也没留下。那字条,我一直存在钱夹里,带在身边,虽早已污皱不堪。却不忍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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