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老于还在坚持,他也只好先请老于安稳地坐下,再由他给组织上写一封短信解释此事。他在信中道:……虽然现在的局势非常混乱,但还是有线索可寻的,一旦找到小泉敬二的行踪,我必定会完成组织上交给我的任务,同时,由我亲自动手也可以更好地告慰我弟弟的英灵……从现在这一刻起,请组织上完全彻底地信任我,等完成任务之后,我会向组织上讲清一切隐瞒的事实,并请求同志们对我进行毫不留情的批判,以洗刷我身上的种种不洁……
他刚把信封好,裴小姐便推门走了进来。她的眼睛因为困倦已经皱缩到一处,身体摇摇晃晃,对熊阔海道:杨小菊和小泉敬二刚刚通过长途电话,但他们讲的是英语,我听不大懂。说着话她将手中的多层饭盒放到桌上打开来,上边菜盒里是红烩牛肉,下边饭盒里是罗宋汤,腋下夹着的是俄式黑面包,很显然,恋爱中的她也抛弃了节俭的美德。她口中催促道:你快吃吧!没有我给你买饭,这两天你肯定挨饿了。
熊阔海没有去注意桌上昂贵的饭菜,而是将目光放在了老于的表情上。老于果然老实不客气地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有老婆孩子吗?
面对这样一位口无遮拦的同志,熊阔海简直哭笑不得,但是,如此纠缠不清的关系是他自己惹下的,所以,他也就没有理由去责备革命同志不肯装聋作哑了。就在这个时候,开公寓的白俄老太太替他解了围,她在楼下高声叫道:熊先生,有人打电话找你,说他就是你要杀的那个日本人。
电话听筒中的声音呜呜地像刮风,一嘴南腔北调的英语从风中传来:您是熊阔海先生吧,我叫小泉敬二,冒昧给您打电话,请您原谅。
小泉敬二的英语虽然差,但语调文雅,语气殷勤。熊阔海便也客气地问:听说您到北京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呀?小泉敬二道:在您弟弟身上发生的事,我很遗憾。熊阔海还在问:您什么时候回天津?小泉敬二道:您在报纸上把我骂成那个样子,陆军部和参谋总部的长官们都火了,我不回去不行啊;我知道您要杀我,我不怕,明天晚上19点整,我会去日侨俱乐部参加“居留民团”为我举办的欢送会,当天晚上就乘火车去上海。熊阔海道:19点天已经黑了,我没法看清您的相貌。小泉敬二问:如果我请他们把会期改在下午17点整,您是不是就能用机枪清楚地瞄准了?熊阔海道:明天如果是晴天,应该没问题。小泉敬二道:那就说定了,明天下午17点整。然后他问:您不介意我把刚才的这段对话刊登在报纸上吧?熊阔海道:也欢迎记者们明天到现场观摩。小泉敬二道:那就请您稍等一下,我先把记者们请出去,然后与您讲两句知心话。过了好一会儿,话筒中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小泉敬二道:请您听清楚了,我已经派人包围了你老婆的住处,如果你不肯听从我的命令,你,你的老婆、你的女儿、你的情人裴小姐、你的上司老于、你的帮凶老满,还有跟你一起策划这件事的所有共产党人,到了明年的明天,就是你们的祭日……
听到小泉敬二最后的这段话,熊阔海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因为他刚刚想到,如果现在就告诉小泉敬二,参与策划刺杀行动的还有杨小菊会怎么样?但是,他还是轻轻地将听筒放下了。即使杨小菊当真向小泉敬二出卖了他,那也无关紧要,只要小泉敬二明天肯回来。
回到阁楼里,他将与小泉敬二对话的前半段向老于和裴小姐复述了一遍,后边的内容则属于民族战争中的常态,他认为不值得一提。裴小姐听到这些居然不动声色,而老于却还在问:你跟这位女同志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这件事当着裴小姐无法解释,但还没等他开口,裴小姐却径自对老于道:不管他有没有太太,这都是我个人的事,请你不要干涉。老于一时语塞,呆望着熊阔海。熊阔海只能好言相劝:眼下最紧要的,就是请你把刚才出现的新情况向上级领导汇报。于是,老于脚下往外走,口中却还不住地念叨:难怪,难怪,难怪哪!便去了。
见老于走出房门,熊阔海也就顺便将写给组织上的那封信捏成一团,塞进衣袋里。他认为,自己虽然错过了一次向组织上坦白的机会,却重新赢得了另外一个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机会,尽管这个机会也许会像小泉敬二威胁的那样,会以他全家人的性命为代价。
再回过头来,他发现裴小姐又向往日一样,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静静地坐在一边,只是,这一次她坐到了他的床上。又过了好一会儿,红烩牛肉上结起了一层白色的油脂,裴小姐方道:菜凉了,我下去借老太太的炉子热一热。她端着饭盒与他错身换到门边,这才问:我刚才那样讲,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她口中说着话,脚下却往外走。
熊阔海绝不能让她带着这份疑虑和担忧走出门去,便拉住她的手臂道:你把事实向我的同志和领导公开出来,我的心里反而轻松……
吃饱喝足之后,他安排裴小姐睡下,便走出家门。外边起风了,树上还没落净的叶子哗啦啦地响,行人都加快了脚步,但他却走得很是安然。这种鼓腹而游的感觉久违了,油腻的俄国菜让他有了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心,便想去最后看一眼他的太太和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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