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分子的阳伞_[日]藤原伊织【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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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说。

  我们沉默了一阵,过了一会儿,还是我先开口说话:“既然她知道我的住所,为什么她不直接向我打招呼?”

  “你这个人,对这种事情感觉太迟钝。我认为飘泊不定和感觉迟钝完全是两回事。你们同居的时候关系不是很好吗?妈妈至死都爱恋着你。”

  我琢磨着她的话,却琢磨不明白,于是我说出我心中所想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自尊心问题哟。女人的自尊心被暴露之前,会有一万个变化。这一点你懂吗?”

  “我不懂。”

  她叹了口气说:“好吧,讲讲你们的关系和一九七一年的事情吧。我想听你亲身经历和亲眼看到过的事情,不想听媒体上报道的。”

  我考虑了一会儿。我想,她有权力知道这些事情。我觉得自己欠她和她父亲的人情。如果不这样想,我的判断可能会截然相反。

  “明白了。”我说,“讲起来时间有点长,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就是想详细了解。”

  一时间,我不知道从哪儿讲起好。“六十年代末期,是大学生闹学潮的高潮时期。这一点你该了解吧?”

  “大略知道一点,从妈妈那里也听说过一些,但很难说十分了解,感觉上觉得是远古时代的事情。现在已经不是传说时代了吧?我知道,你们这代人讲起怀旧故事来就像享受自己的特权一样。”

  我只好苦笑。她说这些话时十分认真,对于她这一代人来说,那个时代确实与恐龙时代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连现在的我都觉得那个时代是个奇妙的传说中的时代。在他们这一代人看来,对那个年代的回忆,或许只不过就是我们这代人骄傲的怀恋。我对时代的变迁不很了解,我只是一个疲惫的中年酒精中毒症患者。过去的时代仿佛是一张褪色的照片,我一直躲在某处浑浑噩噩地沉睡,从来不想驱除那个时代的映像。可是现在,两位死者撼动了我的印象。确实,我也感觉到了,我们是那个褪色的年代的产儿。

  “那得从一九六九年讲起。”

  第六章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上了楼顶的平台,在寒风刺骨的月夜中,涩谷的片片灯火在我面前闪闪烁烁,我一直眺望着不远处的夜景。寒夜中万籁俱寂,唯一能够听到的只有偶尔飞来的石子碰壁的声音,声音十分微弱,投石机也难以把石块送上四楼的楼顶。再有的声音就是我的歌声了,我唱的是最新的金奖歌曲《长发少女》,这是时下走红的一个演唱组合的名曲。我正唱到兴头上,突然一声“五音不全”的乍喊吓了我一跳。我回头一看,穿着风衣的园堂优子呵着白气走过来。

  看见是她,我问了一句:“全体会议开得怎么样了?”

  “正在进行。我累了,溜了出来。桑野还在那里,回头问他就是了。”

  “嗯,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呀?”

  “我五音真的不全吗?”

  “怎么?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感觉不到。”

  她摇了摇头,一脸同情的样子:“说实在的,跑调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过,你经常唱,还是能唱好的。喂,安田大礼堂都失守了,你却还在唱这么软绵绵的歌曲,你想过那里的情况吗?”

  “那我唱《国际歌》或《华沙劳动者之歌》,行吧?”

  “傻样!”

  “我喜欢演唱组合,喜欢甲壳虫乐队。我会唱公牛乐队的《天鹅泪》,唱给你听好吗?”

  她像看见了毛毛虫似的望着我,然后说了一句:

  “你这个人的悟性,连昆虫都跟不上。”

  说完后,她趴到栏杆上。我们两人都沉默了,眺望着涩谷的灯火。

  “真没有地方讲理,你没感觉到吗?”

  “什么?”

  “我们在这里受困,安田大礼堂的人们那么努力,可社会却没有一点改变。”

  “是啊,涩谷、道玄坂的饭店都满员了吧?”

  如果在平时,恐怕她接着就要假装打我,可这次她却没有任何反应。我多少感到有点意外地看着她,大概她受到刺激了吧?被困在这里的人全都受到了震动。这天是1月19日,我们在当天夜里的广播中听到安田大礼堂失守的新闻。

  当时,我们被围困在驹场校区的八号楼。驹场八号楼和东京大学在本乡的安田大礼堂一样,是教养系的标志性建筑。东京大学的“全体学生共同斗争会”的教养系成员和“驹场共同斗争会”成员共七十多人,从一月十五日起就被围困在八号楼上,其中有我们班三个人:桑野诚,园堂优子和我。大楼被某个政党的青年组织M同盟从全国各地召集来的人包围了,我们同外部的联系全部被切断。他们要求我们取消无限期罢课活动,并解散我们的“全体学生共同斗争会”。据说他们来了两千多人。

  我们法语班被困在这里的三个人,可以说是个非常独特的组合。桑野是我们的头儿,思维缜密是他的显著特点。驹场校区的共同斗争会理论班子的成员们都敬他几分。他的头脑中也有几分梦想家的成分。他说起话来一向很沉稳,极少有被别人抓住话柄反驳的时候,但又并不是说具有十分的说服力。他那沉稳的话语,无论讲的是什么内容,在你从理论上领会之前,内容已经逐渐渗透你的脑髓,就像久旱的沙漠承受柔和的细雨一样。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园堂优子是那种被称之为幻想破灭型的激进分子中的知名人物,这样说她也许不中听,但她确实是这些极端分子中的精神前卫。近一年来,这位有着激进倾向的女子主宰着学校的剧团,有时甚至要强制我们买戏票去看他们的戏。坦率地讲,以前我从没看过那么可怕的戏剧,剧情我记不清了,但她把在油漆桶中浸过蓝色油漆的苹果投向观众席的场景,我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她的苹果曾经击中我的额头,后来我向她提意见,她这样回答我说,“难道你不感到幸运吗?至少在那一瞬间,你得到了从无所作为的日常安逸中超脱的机会。”她的这套说法我根本理解不了。假若她是个男人的话,那时候很可能会一拳把我撂倒。其实,我在当时算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家伙,“全体学生共同斗争会”的大部分成员在思想上都已经上升到决心斗争到底的高度,而我却对那种姿态不以为然。在大家眼里,我不过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二杆子,很少有人愿意与我搭腔。园堂曾经说我:“为什么你的脑子这样简单?你怎么就甘心像废物一样庸庸碌碌地生活呢?”我觉得,她的批评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了我当时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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