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婉向他伸手:“蓄明。”声音有些低有些哑,像一个小勾子,将他强压的醉意勾上来。
李苑再次拱手作揖:“我未提前知会小姐是我的错。”
瞿婉似笑非笑:“蓄明,多谢你。”
李苑松了一口气,缓缓直起身子。他微微抬眼,便看见婉娘耳后斜簪的那支翠翘——他从北疆带回来的那支。这一口气还没松完就被他吞回肚子里。他苦涩道:“小姐言重了,照顾小姐是我答应了潜棣兄的。”后半句话咬字极重。
半截翠翘的钗头,乃是一只金雀的样式,金雀的眼睛是一枚小且通透的翡翠珠子,这时,那只翡翠眼正看着他,眼波流转……
四
春去冬来又三载。
自打嫁给李苑以来,不知怎的,瞿婉身子越来越弱。李家一众下人小心伺候着,个个噤若寒蝉。
老侯爷尚在,李府没有分家,世子夫妇与李苑夫妇自然日日同锅而食。世子向来看不惯婉娘,这日见她又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上了饭桌,当即摔了筷子,阴阳怪气道:“某人还真是不怕把病气过别人!”
婉娘扯了一个淡淡的笑没有接话,天生纤细的眉眼敛得温柔顺从。李苑却紧绷了身子,呛声道:“我与婉娘同吃同住,也不见我病了倒了,兄长大可放心。”
世子被他噎了一下,偏头冷哼,打定主意不再动筷了。世子夫人看看夫君,又瞧瞧婉娘,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老侯爷与夫人对视一眼,没有吱声,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
李苑好似没有看见饭桌上其他人的表情,径自用公筷夹了一只包子放到婉娘面前的碟子里,低声嘱咐道:“你身体弱,多吃一些。”
早饭后,李苑换了铁甲去军营巡视操练,老侯爷处置封地杂事,三个女人凑在一起讲体己话做针黹……整个侯府,闲人唯有尚未承爵的世子一人。
而人这一闲,总是要找点事做的。
世子在府里乱晃了一阵,始终散不了自家弟弟为了个婆娘呛自己的气,当即唤来小厮替自己备马,出去跑跑散心。
小厮领命,脚底抹油了一般奔向马厩,世子自行回自己的院子里换了一身圆领剑袖轻袍。
只是,世子刚出门就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至于什么不对,他又说不出来。驱散心头莫名的疑窦,他提起缰绳驱马小跑向前,没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侯府的大门。
五尺应门之僮分立两座石狮后,门内一面石屏遮住侯府富贵景象,而方才还空无一物的石屏下,此刻多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婉娘。
她端端正正地站在那儿,面上似笑非笑。
世子心里嘟囔:这女人,当真像个女鬼,以前明明不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的……虽然她以前舞枪弄棒的也很不像话。
婉娘盯着他看了一阵,似是不经意般扶了一下鬓边的翠翘金雀钗,转身离开。
一眨眼的功夫,她突然不见了!
世子只觉背脊寒气森森,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当天下午,有侯府的小厮来报:世子爷跑马时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被碗大的马蹄踏过胸口,怕是要不好了!
☆、第三世 翠翘(三)
五
老侯爷夫妇差点当场晕过去,世子夫人更是痴痴傻傻话都不会说路也不会走了。下人们慌手慌脚为三人准备好车驾,马夫风行电掣地将他们拉到医馆去。至于婉娘,病歪歪的,还是看家吧。
消息传到军营比传到侯府稍慢,但李苑骑马过去倒是比侯府三人快得多,也正因此,他赶上了见他大哥最后一面。
他摔帘进去,就见早上还嘴不是嘴脸不是脸拿话刺婉娘的世子浑身血淋淋地躺在医馆的窄床上,胸口凹下去了一块儿,依稀看得见破烂的衣衫粘着血肉起伏……那薄薄一层屏障下,跳动的是他的心脏!
李苑浑身的血都凉了。
世子此刻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见他来了,竟还挣着要坐起来。
李苑快步上前,握住世子的手:“哥!”声音都是抖的。
“蓄,蓄明……”世子手指绵软无力,眼珠翻白,两片嘴皮子开开合合,艰难唤了他的字。
他更紧地攥住世子的手:“哥,我在!”
世子撕心裂肺地咳了两声,胸口起伏越发小了,他瞪大了双眼,嘴唇翕动不知在说什么。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便彻底瘫软在窄床上,断了气。
李苑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柱,软软跪倒,脑中眼前皆是一片苍白。他伏地痛哭,脸上衣襟上全是灰,堂堂七尺男儿在一个破医馆里,再也撑不起区区二十斤轻甲。
老侯爷夫妇并着世子夫人在此时赶到,一见门帘里这副景象,“我儿”“夫君”的哭成一片。
侯府里,婉娘坐在镜前,整个屋里就只有她桌上那一盏灯,天光被厚厚的幕帘遮了个一干二净,黑暗沉沉地压下来。
镜子里的她嘴角上翘,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茶色的瞳仁里好像藏了两口深井,目光又幽又怨。镜前的她却像个布偶娃娃一样歪着脑袋,面无表情,了无生气。
分明是同一个人,隔着镜面的影子和人却神态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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