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同他打交道的从小官矮吏,变成了世家贵人,他突然有些无法适从。
可惜他姑姑没瞧出他的拘谨,硬是拉着他在亲戚中转了一圈,宛如穿花蝴蝶。时不时他还听见某个面目模糊的叔叔或是表舅问他轮值到哪儿了,要是去了他们的星宫,他们必然如何如何照顾他,云云。
可是他早已去过他们的星宫,而他们却不知道。想来他们也许如蕊宫仙子那般,由手下得力的仙官代为处置这些小事,不必将所有文书过目……
再有各类衣着华贵的姑婶伯母,“亲亲热热”地拉着他好一通叙旧,却只用两指捻住他的一片袖口。他们的儿女投向濯瑞的目光,像是在打量某个待价而沽的物件。
没有一个大人物,会注视着蝼蚁从脚边爬过。
看着这看似其乐融融,实则虚伪冷漠的众生群像,濯瑞突然感到疲惫与厌倦。比起与这些亲戚周旋,他更愿意去屋顶铺云瓦,或是在一寸春树下看书。
一寸春……
他一阵莫名地心悸。
姑姑见他脸色不对,忙叫人来带他去客房休息,自己则在外面招待宾客。
扯下厚厚的帘幕,挥退所有侍者,濯瑞将窗子开了一线,倚在旁边吹风。夕阳在他脸上投下那一线橙光,好似将他的面孔割成两半。
一半坚毅,一半迷茫。
两百年,昊天力排众议没有定下破军之位的归属,明摆着是看在紫微大帝、破军旧部与虚宿的面子上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亦立志要扛起破军的荣光。可这些年来,他轮值近两百星宫,看到的,却是一幅位高者骄矜自傲位卑者谄媚逢迎的景象。
仙人超脱凡俗,却又不能免于凡俗,何其悲也!
若他幸不辱命得承破军,是否将会成为这可悲画卷中一笔不浓不淡可有可无的墨色,是否会高高在上、衣装华丽而神魂腐朽?
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所求,是对,是错……
屋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矮小的身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等濯瑞发现时,那人已经走到屏风边,殷殷切切地瞅着他。
“你是……昇儿?”濯瑞回过神来,勉勉强强想起他这小表弟的名字。
“嗯……濯瑞表哥,我叫寅昇。”他绞着手,有些害羞道。
濯瑞揉了揉眉心,问道:“姑姑有什么事叫我么?”
寅昇“啊”了一声,连忙摆手:“我阿娘没什么事……那个,表哥啊,你当真在束发时就闯过四重破军阵法呀?”
濯瑞挑了挑眉,想到自己当初的窘迫,表情实在是称不上愉悦:“是。”
而他这表情在寅昇看来却是英雄前辈对江湖上仍流传着自己当年的传说的无奈,于是寅昇越发害羞越发激动了:“表哥啊,若你方便的话,能否给我写几个字……不不不,是我唐突了,太不正式了!这样,我改天到表哥仙府求表哥一幅墨宝如何?不不不,那个,或者……”
濯瑞一头雾水:“你要我的字做什么?我的字恐怕不及你老师的好,你不如去……”
寅昇突然道:“不是的,不一样的,老师的字或许比表哥你的好,但是表哥你那么厉害,老师和你是不能比的!”
记忆里,好像有一个小男孩儿也曾说过相似的话。
“不一样的,别的位子或许比破军好坐,但那是我阿爹、我阿爷、我阿爷的阿爹传下来的,纵是老师这帝君的位子也不能与之相比!”
十五
刹那间,他茅塞顿开。
破军是他的命,破而后立是他的魂,流在世代破军之子血脉中的是义无反顾、计不旋踵的决绝与果敢,既已选择了这条路,便是斧钺加身,他也必须走下去。他怎可因为这条路途径浑水而退缩?就算避不过去,又有何妨?大不了降下三千天火将它烧得一干二净就是了!
他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眉宇间一道若有若无的褶皱也平复下来,他推开窗纵身跃下,御风而去,只远远留下一句话:“小昇儿,去告诉姑姑,我先回去了。”
寅昇被他这表哥失礼的举止惊了一下,继而扑到窗边大喊:“表哥,我的字!!!”
见有侍立仙官自楼下路过,忙招手指挥道:“去告诉我阿娘,濯瑞表哥走了!”
仙官领命,他松了一口气,抠着摇来晃去的窗棂想:濯瑞表哥真是一位高人,高人的气性一向很大。可惜他没要到这位高人的墨宝,也没问到白日里与高人同行的那位仙子是哪一宫的、姓甚名谁……
濯瑞回到红鸾星宫之时,已是夜半。望舒驾着月车经过,银亮的月光将整座星宫照得通明,宛如白昼。
偏门的那棵樱树郁郁葱葱,枝叶交叠,不见半分颓色。他走到树下,停了一阵,没有说话,良久才弹指打出一张小笺挂在树梢,又站了许久,才推门进去。
待到月车远去了,照不到红鸾星了,那缠了小笺的树枝才颤颤巍巍缩回树冠中去,将小笺伸到倚着树干而坐的红衣女子面前。
一寸春面无表情将它取下,却不看笺上写了什么,只将其收入袖中,默默仰着头发呆。
一只休沐归来的灵鸟钻进树冠,见自己平时睡觉的位子被一个人影占了,当即不满地“嘎”的怪叫一声,将颈子上的毛全数竖起来表示威胁。
52书库推荐浏览: 葭川独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