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回头看他,眉间褶皱更深:“作为你大伯,我不好说,但你父子俩的事,大伯是个外人,外人来看,不值。但能怎样?他是你爹。你气他,你骂他,你不愿意看他那样去了,不是么?”
姬无玉苦笑着点头。
桌上新上的茶水热温未散,还在冒着热气。他扶着桌子满满坐下,脸上眼中一片麻木。
☆、第五世 两相厌(五)
十一
这日,姬无玉慷慨地把自己的床榻让给满满,自己则坐在院里吹了一夜的风。
就着潮热的夏季的晚风,他将抛之脑后的旧事提了出来慢慢咀嚼。
在不知是他四岁还是五岁时,某一天,爹和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吵起来了。娘亲满脸都是泪,她攥着一柄小刀横在颈间,冲父亲尖叫:“你不信我?你不信我!好啊!我死给你看!”
父亲双眼通红,像是一头犯了疯病的黄牛,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声音又粗又哑:“我信你?娼妇!你偷人偷到老子跟前了!老子凭什么信你?!”
小刀在女人颈间划出一线血丝,她难以置信道:“若我要同他在一起,十年前我就嫁给他了……你说我偷人,姬裹,你有没有良心?”
两个大人如同对峙的一双困兽,全然没有注意到,或者说根本不在乎扶着门框懵懂看着他们的儿子,还有路过听一耳朵的同门。
在烧尽理智的怒火里,他们已经顾不上面子,顾不上家丑不可外扬,他们恨不得用最恶毒的语言将对方钉死在原地,更恨不得挥舞着刀剑与对方同归于尽。
爱在信任崩塌之时堕入深渊,破碎成千万块,并且臭不可闻。
年幼的姬无玉看着他们,隐约意识到自己的家将发生一场变故,于是他害怕地大哭起来。
夫妻的争吵声添上儿子的哭声作伴奏,他爹突然想起了还有他这一号人,他大步跨到他面前提着他的领子将他提起来,质问妻子:“儿子,对了,儿子!说!他是不是你跟那个人生的杂种?!”
他娘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就被刚刚赶到行头还没卸的姬家班班主抢过来抱在怀里,班主打了亲弟弟一巴掌:“大人的事,你拿孩子撒什么气?!你看看无玉,样貌没有不像你的?他不是你儿子,谁是你儿子?!”
姬裹梗着脖子,企图呛声,却被班主拔高的声音压下:“三弟!醒醒神吧,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么?你还要不要脸面了?!”
他终于从狂怒中分出一丝清明来,门口的人与他目光一对,纷纷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装作无事地走了。
班主抱着姬无玉去关了门,室内骤然暗了下来。他率先走到桌前坐下,揉着额心道:“三弟,你过来坐下,弟妹你也别拿着那刀了,过来,坐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给我好好讲清楚,我给你们好好掰扯掰扯……无玉,出去找你墨哥玩儿会儿,大人们聊一会儿,没事。”
姬无玉至今不知道那日三个长辈都谈了些什么。那天晚上父亲叫来一个老大夫抓着他滴血验亲——他是他亲儿子。第二天,班子里一个年轻的不知姓名的叔叔离开了姬家班,不再唱戏不再回来。
他的父母自此分居。
长大后,他依稀能将当年的事拼凑出一个大概,一面觉得父亲的多疑恶心,一面又为他的固执寒心。
因为那个人曾扮旦角,因为那个人曾在台前熠然若神人,所以他只要还活着,就不会让自己的儿子登台……他畏惧那个人。
即便他的妻子已经死了,他的心病却依旧鲜活。
而姬无玉的梦想,姬无玉的前程,在他死前,都将是他心病的牺牲品。
他们父子俩,说不好谁更可悲。
十二
对戏子来说,扮花旦的,青春有多少年,就能唱多少年。
姬无玉想过自己等他爹闭眼蹬腿会等上好几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足够当初的红角被人遗忘脑后,足够新人百花齐放撑起一片天。而他却被一个可恨又可悲的老男人拖累了整整二十八年。
这二十八年,他不是没挣过没吵过,甚至还想过要不干脆把老爷子杀了……可他不能。
那是他爹。
到最后,他年少时偶尔流露的麻木已然长成一面面具,牢牢扣在他脸上,摘不下来。
他四十三岁了。
没有成家,没有立业,一事无成两鬓秋。满满始终守在他身边,没有嫁人,没有怨言。
她及笄时曾向他暗示过心意,他婉拒了。他仍记得那时的少女脸上带着桃花般鲜艳的红晕,闪烁的目光里满是期待与忐忑……她是年轻朝气的小鹿,而他已是暮气沉沉的朽木。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假笑道:“妹子长大了,是该嫁人了,哥去请表嫂给你参谋一门婚事如何?”
愣怔许久,她眨了一下眼,大滴大滴的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她却大胆地握住他的手,声音是强装出来的平稳:“玉郎,你叫我一声满娘好不好?”
他没有答话。她沉默着哭了一会儿,扯出一个笑:“我不嫁人了。”
她陪着他,一陪就是二十八年。
旦角没有二十八年的青春,少女也没有。她的心意沉甸甸的,火一样炽热温暖,他纵是颗顽石,也该被烧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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