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裹下葬那天,姬无玉在新起的坟冢前站了许久,久到所有人都回了,就剩一个满娘守在她身边。
天将欲雨,雷声阵阵。
他弯了弯嘴角,脸上浅浅的褶皱立即变得如同刀刻,他对满娘说:“过来。”
满娘不明所以,却还是走上前与他并肩站着。他拽着她跪下,对躺在地下的人磕了三个头。
其中意义,他们都心知肚明。
回去后,姬无玉开始接老旦老生等角。兴许是为了弥补他,有些戏里分明不需要年纪大的角儿,班主都强给他加上。
若不是那个雨夜,姬无墨带的徒弟突然染了风寒床都起不来,姬无墨实在找不到旁的什么人,求到姬无玉头上,他这一生都不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正旦病倒了,除了他没人能唱。
他年少时梦寐以求的挑大梁的机会,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落在他面前。
他要是不要?
可他已经四十三岁了,容貌不再光鲜,声音不再清透,他还能做戏台上最光彩照人的那个么?
姬无墨还在那儿劝:“无玉,《占花魁》的本子你是早就熟烂在肚子里的,王美娘你能演好的。”
姬无玉沉默良久,低声道:“墨哥儿,我再想想,明早知会你,成么?”
姬无墨听他这话,隐约觉得这事稳了,便稍稍把心放进肚子里,告辞了。
桌上一灯如豆,满娘站在姬无玉身后,手扶着他的肩,一句话没说。
十三
次日是个大好晴天,姬家院子里栽的三角梅在阳光下舒展开被疾风骤雨打皱的花叶。
早起练功的年轻人们瞅见园中一个青衣散发的人背对着他们,斑白的长发如流水般铺满他肩背,衬得他的背影如同水墨画中朦胧的一笔。
他唱:“……春光一片无边,蝶粉蜂黄情致妍。可人天气无聊景,描象管,染鸾笺……①”
看了半晌,众人这才认出来这是姬无玉。
虽已经年未扮正旦,未演王美娘,但只要他一开口,一摆姿态,无需上妆,所有人都知道他生来就该是做红角的。
可惜蹉跎了大半辈子。
正演是在本月十五,这日离十五还有两天,按姬家班的规矩,今晚会有一场“试戏”。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姬无墨亲自给姬无玉上了行头,描了妆。台下比起台上,灯光有些暗,姬无墨想到自家表弟本身年纪摆在那儿了,便给他多敷了些许粉,胭脂也挑稳重中带着些鲜艳的色。
妆罢,镜中的姬无玉已不大看得出年纪。
第一出完,第二出起,小旦青衣先上,姬无玉扮的正旦须得再等上一会儿。满娘怕姬无玉紧张,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面上关心也不敢表现得太过,只心细如发地关照了。
姬无玉妆酽瞧不出什么表情,一双深色的瞳仁中银灰色的眸光如一川烟雨笼着他的情绪——旁人光瞧他那副样子,便以为他内心笃定沉稳。
小旦唱罢,正旦披发上。姬无玉步步袅娜踱到台前,唱:“绣闱清悄娇莺啭,花影弄绿窗前……②”
台下坐在正中听戏的姬家班班主眉头一皱,姬无墨坐在他身旁暗悔。
太白了,他将无玉的妆上得太白太假了!粉扑得太厚,反倒显出他眼角的纹路了!
姬无玉犹自不知,他全副身心都投进戏里去了。
若是不出别的什么事,约摸这就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也是他此生唯一一次作为正旦登台了——他沉醉其中。
一出戏下来,台下的人走得不剩几个了。众角下台,独留一个盛装的正旦站在台上,浓妆的脸上带着一丝笑。
灯光摇曳追逐着他鬓边发间的珠光嬉戏,映射一地冷光。他静静地笑着,一双绝美的眸子望着台下,望着最后一个观众走向他。
满娘笑着对他说:“玉郎,回吧。”
姬无玉抖了抖袖子,将左边的水袖展开遮住半张脸,他垂眸看着地,复又抬眼看她。
露出的右眼眸光闪烁,瞳仁深处仿佛透出一点心满意足的笑意,为水袖遮住的左眼却倏地滴下一滴泪来,蜿蜒一道胭红的水痕。
他到底是老了。
再好的妆,再华贵的行头,也遮不住岁月的刻痕。
☆、第五世 两相厌(六)
十四
当晚,姬无墨登门道歉,姬无玉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好似全然不在意今晚他在戏台上眼瞧着听戏的人议论纷纷,然后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戏刻在骨子里,只要他想演,脸上立刻能贴上一层妥帖的画皮——真实的喜怒哀乐全被笼在其下,毫无破绽。
姬无墨已不怎么登台了,做他们这行该恪守的禁忌,也松了不少。他晓得姬无玉定然心气不顺,可任他舌灿莲花,姬无玉都端着一张笑脸,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最后他都醉倒了,姬无玉面前的那杯茶水还没动过两口。
叫来跟着姬无墨的小徒弟,姬无玉交代道:“你师父喝醉了,你带他回去吧,记得手脚轻些,别吵到嫂子,安置在客房里吧。”
小弟子扶过姬无墨,点头称是,朝外走了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对姬无玉道:“无玉先生,你……”
52书库推荐浏览: 葭川独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