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玉站在门前朝他摆了摆手:“回吧,回吧,我都晓得。”
小弟子道:“那先生早些休息,我和师父先走了。”
他们离开后,姬无玉关了门,见满娘还在桌边坐着,不由笑道:“还不去歇着?”
满娘道:“无玉,你呢?”
姬无玉愣了愣,道:“上次填的那本折子还没写完,我写完就睡。”
满娘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好“嗯”了一声。
终于,屋里只剩姬无玉一个人了。
外面夜雨将至。
他轻手轻脚地将窗户打开一扇,任由潮热的风席卷整个外间。笼在灯罩里的烛火微微摇曳,他也不管,径自取了一沓稿纸出来,提笔写戏词。
在过去的近三十年里,他不是在演不打眼的配角,就是在写新戏折子。年长的人爱看老戏,图的是角儿的演技,年轻人则多爱看新戏,图个新奇。他因着写戏折子,也攒下不少钱,去年姬三爷蹬脚去了,他便领着满娘在姬家隔壁买了个小院子,搬来住下了。
一开始姬家班班主还以为他要和班子断绝来往,吓了一大跳,见他往来皆如常才放下心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何要搬出来。
为了一套戏服。
他至今还清晰地记着自己当时看到罗师弟穿着那套戏服故意袅袅娜娜地从他面前走过,他没能压住火气攥住他的胳膊问他那身衣裳哪里来的。年轻人妆容未卸,目光流转着些许得意:“三爷给的。”
他说给的,而不是借的……那套戏服是他娘的遗物。
彼时他们不过二十出头,姓罗的正是红人一个,原本藏在暗地里的不屑鄙夷此时全然被他搬到台面上来了,他瞪大眼睛好奇道:“怎么,姬师兄,这行头你也想要啊?可是你又不能……”
姬无玉笼在袖中的手青筋紧绷,他面上却还是一派平静:“我倒想问问家父哪儿来的资格处置我娘的嫁妆?”
朝廷有历律,女子死后嫁妆归嫡亲子。
在姬家班的地盘,姓罗的虽然被他憋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当场跟他闹翻了,只灰溜溜地还了戏服,当天便吵着闹着要出去自立门户。
班主为了息事宁人,只好请姬无玉来与他道了个歉,这事才算了结了。
自那日起,姬无玉就知道了,只要他头顶还笼着他爹的阴影,他就连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护不住。
十五
想起那套戏服,他握笔的手顿了顿。盯着窗外摇曳的树木许久,他叹了一口气,搁笔起身去拿装行头的大樟木盒子——梅雨时节,也不晓得那娇贵的丝料有没有起霉。
盒盖缓缓移开,灯光一寸寸探进盒子,遇上绯红戏服上缀着的各色宝石,便立即绽出耀眼的光华来,几乎将整个外间照亮。
姬无玉盯着戏服看了良久,试探着伸手轻轻摸了摸——他脸上的皱纹越发深了。
也正在这时,这个老去的男人脸上的画皮终于崩裂,隐约露出一点年轻人独有的迷茫。
他隐忍半生,终究是为了什么?难道为了此刻的落寞么?他当初为什么不逃呢?为什么不离开姬家班,甩开这个束缚他的牢笼,去哪儿都好……
笑他天纵奇才年少意气,却败给优柔寡断割舍不下。
姬无玉杵着桌子,盒子搁在膝上,背脊佝偻,五官皱成一团,无声痛哭。
大雨裹带着惊雷而下。
里间,满娘端端正正坐在榻上,听闻雨声就仿佛听见谁的哭声,于是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下雨了就好。
哭出来了就好。
他是男人,他就是再痛苦再难受也不希望别人看到,包括她。她担忧他,却也只能为他做到不问、不听、不看。
在唱戏一事上,她这些年,能为他做的也只有不问、不听、不看。
风雨同舟三十年,她早已知他如知己。
外间骤然传来一声响,她慌忙站起来,又听见一道阴恻恻的女声:“换么?用寿元换一场重来的青春。”
没听见姬无玉的声音,满娘又惊又怕,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
姬无玉面前,桌上昏黄的烛火已然被幽绿的鬼火替代。
一身白衣的女鬼抱着一尾白狐悬浮在半空中,泛着鬼火般的绿色的眼瞳眄着姬无玉。
他僵了许久,缓缓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声音听起来很是平静:“虽然不知道阁下是何方神圣,但……世上有这等好事?”
女鬼有些惊奇地挑了挑眉,抱着白狐换了个姿势斜倚在半空中,轻笑道:“我自酆都来——在那儿,但凡是个有点身份的,打声招呼都能改生死簿……这笔买卖你觉得如何?”
姬无玉嗤笑一声。
女鬼叹了口气:“看来你不太信”她放下怀里的白狐,轻轻巧巧地一跃落了地。
在她脚尖沾地的那一瞬,她身上那袭瘆人的白衣变成的皂色的官家圆领剑袖袍,她松松散散的长发也被笼在乌纱帽里,腰间甚至还配了刀——一副官家捕快的模样,可惜朝廷没有这样鬼气森森的捕快。
她将一个阳刻“纪”字的棺木腰牌伸到姬无玉面前一晃,鲜艳的红唇往上弯了弯,似笑非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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