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什么异教徒都有。
5
上海人,像任何都市的人一样,也多的是老土。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任何都市的人,拿来跟上海人并肩一放,很容易就会“略土一点”。不见得是外貌的土、见识上的土,多半时候,是一种面对人生的土。
我讲的,自然是彼时的上海人。
拿所有三十年代作家来,放在张爱玲的身边,立刻分晓;白话文有白话文的土、文艺腔有文艺腔的土、左派左派土、右派右派土,一个一个不是青筋暴露、就是灰头土脸。
唯一不土的是钱钟书,可他写一写又不写了。
也有想把张爱玲围起来不让人家碰的,也有再怎么招惹、也招惹不够的。
我也不想招惹她。
我也不想窥探她。
如果想的话,在洛杉矶那几年,埋伏在她必经的路边,总能够督见一眼两眼的。可是这不是我想要她现身的样子。
我唯一想要她现身的样子,要像现代中文小说家里面,唯一够传奇的天王巨星那样,站在台中央,接受几十万张迷的欢呼跳叫,感知一下有多少人因为她的小说,尝到了本来就囫囵错过的人生滋味。
也许有人会端来一碗虾爆鳝面,有人献上一盘糯米糖藕,之类的事情。
反正不是诺贝尔奖那样的玩意就是了。
然而,她不在乎。
有过、又没有了的法术;有过、又没有了的欢呼,她都不在乎。
她从人生,越狱走了。
~读书呼哩呼~张爱玲的死法
前言:广义的上海,有很多灵魂,有像我爸爸那种,也有像我这种。张爱玲,做为上海最重要的灵魂之一,当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也就忍不住要写下这两篇东西,捕捕风,捉捉影。因为捕上海的风,捉上海的影,本来就是我家从小常在做的事啊。
1
张爱玲可以有很多种死法,别的人,未必可以。
张爱玲可以有很多种死法,而她使用了其中一种。这种死法,不能加以“选择”,只能加以“完成”。
死并不是一个姿势,死只是人生的下一个基本度动作而已。张爱玲的死法,承续了她的活法,她真是风格统一的大派人物啊!
张爱玲所完成的死法,让人没有办法知道确切的时间、意愿、原因,也没有宗教和社会插手的位置,所以很多人套用了张爱玲的话——
说她死得很“荒凉”。
说她死的很荒凉,我想,是搞错了。
张爱玲描写的世界是很荒凉的,可她未必是那个世界里的人。她有本事把她看见的世界,钜细靡遗的画出来,恐怕就是因为她能辨认她所创造的世界,和这个真实世界的不同。她大概不至于一头栽进去她所创造的荒凉世界,就像夏卡尔不至于想用头撞进自己的画里面去吧!
我们不会用“寂寞”两个字,来形容上帝的。然不管是从哪一个角度来想,上帝都肯定生活得很寂寞。
2
张爱玲的死法,跟她的活法一样,也许用“冷淡”来说,比较接近我的张爱玲版本。
人生的红火闹热,张爱玲是知道的,破碎的家庭也有过、成名的味道也尝过、荒谬的兵灾见过、混乱无比的恋爱也谈过。
可是这些闹热,对她来说,很快就过期。
驽钝的人,即使到人生的最末期,也嗅不到腐坏的气味,可以津津有味的一直大嚼下去。
聪明但热情的人,虽然早早识破人生的意思,不过天性温暖好动,不顾扫大家的兴,也就凑趣的活上一辈子,并不勉强。
张爱玲很聪明,张爱玲也不是没有热情过,不热情的人,写不出象样的东西来。
如果生下来就冷淡,就没可能摩拳擦掌的画画、作曲、做实验、写小说。大派的创作者,容或有压抑万分的人物,像柴可夫斯基或者刘易斯卡洛,但不可能有生性冷淡的人。
不过,很显然的,张爱玲的热情,很快就耗尽了——几本小说写一写、离离合合的人生过一过、反反覆覆的爱情再看两眼,一切就了然。所以她才说出成名要趁早的话来,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她知道成名那一点点的乐趣,只够在幼稚的年纪赏玩,一下就过期,就闹热不起来了。
跟大人不爱玩炮仗了,是一样普通的事情。
3
从张爱玲的小说里面,如果读不出这层意思,应该算是奇怪的事情。
她这一路的小说,就像王国维写的辞一样,写得越好的时候,越让人相信“不可能有下一部”了。如果有,觉得是捡来的。
对创作逐渐看淡了以后,对人生还是可能、而且大有可能、有热情的。
可是很明显,张爱玲后来对人生,也看淡了。是什么原因使她冷淡下来的,几乎没有人弄得清楚。
不过说穿了,那都是小说后来的事了,跟做为小说读者的我们,并没有相干。
对活着冷淡的人,对死也就很冷淡。大家的困惑与失望,都源于:这冷淡的张爱玲,早已不是那个以小说画世界的张爱玲了。
我们追踪她的唯一线索,是她的小说,而她早已不在这线索的另一端了。
她的死法,怎么可能是大家认为与她“相称”的死法?
4
人生的幸不幸福,与创不创作,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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