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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曾太太持家之严,还有更有名的招数-----
为了防范家里的厨子,在采买食物时,买少报多、买低报高,这位曾太太竟然用了釜底抽薪之计,日日御驾亲征菜市场。
家庭主妇上菜市场,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家里如果有三名以上伺候的娘姨,还坚持自己去买菜,就很“理所不当然”了。
我记忆中,妈妈这批朋友里自己上菜市场的,实在凤毛麟角。其中就以这位曾太太御驾亲征的排场最大,仿佛京剧里关公上场,前有牵马的马夫,后有扛刀的周仓。
每天早上八点,曾太太坐着她家的大轿车,由司机开着车,再带一名提菜篮的娘姨,浩浩荡荡,直奔满地污水,高高低低的菜市场。
听说有一次,曾太太在菜市场滑了一跤,跌坐在地,昂贵的旗袍浸泡污水中,司机赶紧伸手来扶,曾太太竟然认为司机是“臭男人”,“手太脏”,拨开司机的手,自己慢慢爬起来。
我实在記不得这八卦是如何传进我耳朵,存在我记忆里。
我只是有时候会把如此夸张的持家风格,跟我妈妈的风格比一比。
我觉得还是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从来不知道菜价是多少钱的妈妈,让我安心多了。
睡晚一点,马虎一点,这才像没落者的生命情调吧。
~童年滴答滴~旗袍大战争
1
我一点都不会喝烈酒。
可是我小时候就会认烈酒的价钱。
并不是我有去酒吧打过工,而是因为小时候家里老是会收到别人送来的洋酒,根本不必喝,光用眼睛看就看熟了——
普通一点的场合,像家里没事请吃饭这类的,客人带来的就是最起码的酒,爸爸他们惯称为“红方”、“黑方”这个等级。
通常收到这类酒,连包装纸都不用拆掉,只要掀开顶端部分,确认一下,就立刻“归档”,唯一会被拆下来的,是送酒人的名片,方便“登录在簿子上”。
大概一个星期之内,这些送进来的酒又会被贴上爸爸的名片,连包装纸都不用换,就再度被送出去了。
我小时候就常常怀疑爸爸跟朋友之间,老是这样送过来又送过去的一批酒,到底有没有被打开来喝掉过?还是像戏台上的龙套一样,这一场穿红的扮我军、下一场穿绿的扮敌军,打死了再爬起来,来来去去永远是同一批人?
如果遇上了考究一点的场合,像生日宴这类的请客,送来的洋酒就比较有变化,爸爸多半会在请客后的第二天,把这些酒拆开来“过滤”一番,在过滤以及登录的过程当中,我就大概知道了“黑方”以上的几个重要等级的价钱。
这些酒在“礼库”就会待比较久,一直要到相称的场合,才会被再送出去。
我知道不少人家里都把洋酒当“筹码”用,送出手即省事,价码又清楚。我有些同学零用钱不够的时候,就会从家里摸几瓶酒出来换现金。
爸爸那个年代,男人最常收到的礼就是洋酒、领带、西装料,对小孩来讲,全部都是最乏味的东西。洋酒最容易辨认,丝毫引不起我们拆看的兴致;领带呢,“偶有佳作”,大部分时候是很无聊的花色。至于西装料,最是莫名其妙,拿在手里重甸甸的一盒,打开来全部灰扑扑,十盒摆在一起,通通灰成一片;就算有些分别,也无非就是干的水泥墙壁,和湿的水泥墙壁这种差别。虽然大伯和爸爸会稍微抖开料子、摸摸磅数、对某些名厂货也会啧啧称奇一番,但看在姊姊和我的眼里,实在觉得不可思议,不能想象有人花这么大的价钱,从那么远的英国,买进来一疋一疋这么黯淡沮丧的“粗布”来。
2
相形之下,妈妈收到的礼就有趣多了,最普遍的当然是香水和衣料,都是花稍的东西,我们小孩虽然用不上,看看还是很高兴。
我对女人爱用的几个欧洲老名牌,像香奈尔、圣罗兰这些的第一印象,都建立在他们各家的香水气味上。
至于女人们互相送来送去的衣料,讲起来就比较伤感情了——
在妈妈那个年代,买衣料自己去裁成旗袍,依然是太太们最主要的服装。
伤感情的地方就在于——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包括妈妈在内,是绝对不会把自己中意的衣料拱手送给另一个女人的!
她们宁可再多花钱买块更贵的、可是“自己比较没有感情”的料子去送礼,也要留住他们看对了眼的那块衣料。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却大大增加了太太们“礼物流通”的困难——
李家太太不喜欢的料子,送到王家娘娘的手里,一切正常的话,王家娘娘也不会喜欢这块料子,再转送到妈妈手里,妈妈恐怕也不会喜欢,于是这样转来转去,最后又很无辜的被送回到“肇事者”的手里,这是常有的事。一个傻样子,谁也不认得谁,女人的衣料可各有特色,越是不喜欢的花色,越记得清楚,看见第二次绝对“指认无误”,所以更不能大意乱送,万一忘了是王太太送来的,过两个月又送还给王太太,那简直是“当面退货”,太伤情面。
于是每隔一阵子,“礼库”就会囤积几件妈妈既不想做来穿,又送不出手的衣料,渐渐越积越多,就很有那么点“碍眼又占位子,幽怨在后宫”的味道了。
其实,这些“棘手”的旗袍料,在我们小孩的眼中,常常是像天方夜谭里的珍贵织棉般迷人。往往盒盖一打开,姊姊跟我就“哗”的赞叹不已,而妈妈却立刻皱起眉头,宣判这块衣料“出局”。原因很简单,我们小孩会觉得目眩神移的,当然都是些金光闪亮的货色,给电影里的阿拉伯公主当肚兜绝对适合,要给妈妈做一身旗袍可就再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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