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从爸爸妈妈那一辈的礼尚往来里,我明白了一件残酷的事情——
要好的先生们是很乐意彼此分享一瓶美酒的;要好的太太们却绝不可能分享同一块美美的衣料。
从小有这么多阿姨伯母们进出我的记忆,竟然从来没有两位女士是穿这同样花色的旗袍一起出现的!
即使奢华如好莱坞的奥斯卡颁奖典礼,都还免不了发生女明星穿了同款衣服“撞衫”、立刻脸色惨白如“撞山”的惨事,而妈妈她们竟能这么多年不撞衫,当然是高度自觉的努力成果。
观赏这些女士的旗袍,也让我见识到即使是旗袍这么规矩严明的衣服,也能随着主角个性的不同,而展现出这么多的变化。
旗袍裁剪得宽些长些,就很从容有致,真要绷紧了穿的话,则“斤斤计较”,让看的人坐立不安——
像有一位上海过来的纺织大亨,他它来我们家应酬,带的都是宠爱的偏房夫人。照我们家的习惯,“正宫夫人”我们一定称之为“某伯母”、“某妈妈”;“偏房夫人”则一律不冠夫姓,只用她本人的名字,称之为“某某阿姨”。
这套“某妈妈”与“某某阿姨”的叫法,像王母娘娘用头簪画下的天河一样,简单明了的现出了社交界的“婚姻坐标”。大人们只要一听,自然心里有数,不需进一步探问,以免尴尬,倒是我们这些负责“叫人”的小鬼,叫了好几年,一旦搞清楚其中奥秘,才赫然醒悟自己也早已加入了“阶级歧视”的仪队。
怪不得小时候姊姊和我常会看着来应酬的客人,进行“比对”,困惑的研究着为什么“徐伯伯”老是陪伴“陶妈妈”出现?为什么“王妈妈”一定跟在“王伯伯”身边,而“翁伯伯”身边却总是配了“宝爱阿姨”?
原來,在无限延伸的婚姻坐标上,他们各自正处于小孩搞不清楚的某个点哩。
4
在所有这些位阿姨伯母当中,“阿姨”普通都比“伯母”年轻漂亮,这本是不必怀疑的大自然残酷法则。
而众家阿姨之中,又以这位纺织大亨的偏房夫人,最是艳冠群芳,其人眼睛之水汪、红唇之樱桃、身段之玲珑、旗袍之紧绷,连不到十岁的我,都常觉得“神光离合”,为她的旗袍扣子暗暗担心。
她是极少数以“某个状态”,而不是以“某种花色”被我记得的人。
什么“状态”呢?四个字——“剑拔弩张”!
还好我妈妈非常漂亮,在“伯母队”中是肯定第一、胜之不武了,即使晋级到“阿姨队”去较量,也是数一数二,不用客气。
这才保障了姊姊和我的仪态,不会像有些小朋友,初次被女人的艳光“射到”时,常常张大了嘴,像被点了穴。
5
在设计旗袍的创意上,我也要给妈妈打第一名,这当然是不公平的印象分数,因为妈妈的每套旗袍,从无到有,我都长期观察,对于旗袍外套与旗袍本身的搭配,我渐渐摸索出了一些原则——
太花的旗袍,就用纱外套蒙住;太素的旗袍,外套的领子袖子就要嚣张些;什么时候适合滚道边;什么时候可用金扣子,看多了,也就大概知道。
我所佩服的,是妈妈的花样层出不穷,也有“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也有“狐狸头绕颈、狐狸尾围腰”的,每套都是“只此一套、绝不撞衫”。
裁剪完成之后,效果如何,倒还在其次。真正打动我的,是那种锲而不舍、再接再厉、自得其乐、自求多福的精神,让我深切体会“美丽既是天生,也是勤劳”的道理。
我小时候偶尔会趁妈妈出去的时候,打开她的衣柜,把脸埋进“旗袍海”里面,嗅着旗袍上沾染的香水,感受一下不同布料窸窸窣窣拂在脸上的、甜腻又窒息的耽溺之乐。
美国人曾有本最爱的小说,是费滋杰罗所写的《大亨小传》,其中有一段讲女主角把各种颜色的丝衬衫全部摊在大床上,整个人扑上去埋头温存一番。
我最记得的就是这一段,现在想到,也依然会微微点头:“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6
旗袍也许会再流行,可是一大群女人暗中较劲、在设计上各出奇招、各找独家巧手裁缝的局面,大概不会再出现了。
文明,本来就因为容易消失,才值得珍宝。
我想着一套一套独一无二的旗袍,默默地以各种方式消失,直到全部不见为止……
我也只能微微点头——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童年滴答滴~蔡公馆的麻将间
1
快要初中毕业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有人家里是不打麻将的。
这话听起来很夸张,但实际上我就有这么无知。
我念的那所私立学校,有很多学生的家庭背景很相像,在家里有牌局,是很普通的事。
所以就算我跑到同学家里去玩,也经常看到在家里打麻将的“相关设施”,比方说,一间方方正正的“麻将间”,房间正中央放着一张麻将桌,桌边四张椅子、两张茶几。
有趣的是,这“麻将间”经常是那个家庭的“书房”,四壁多多少少有些书、挂了些画。相反的,要是发现别人家不是这样,反倒觉得怪怪的,觉得他们家“还没完工”。
还有一件比“麻将间”更普通的事情,就是“家里大人都出去‘应酬’了”,以致我们到了同学家里,常常遇到两种情形。一种就是大人都不在,到晚上都不在;另一种就是大人都在,可是都“关在神秘的麻将间”里打牌,只有吃晚饭时,才“轰”然出现在饭厅。
52书库推荐浏览: 蔡康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