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玄子说:
“甭喝了吧,要喝我来买,你们做生意的,哪能招得住这样。’’
枣核女人把勺子慢慢端上来,却并不端平,手那么一动,让酒洒出了几滴,说:
“计较别人,还计较你呀!”
韩玄子笑了笑,心里说:人真不敢做了生意,把钱看得金贵了!瞧,让我来喝,还一勺子一勺子计算,又端不平,使奸哩,哼,那瓮里的酒能不掺了水吗?酒端上来,拿缸子里的热水烫了.韩玄子喝了一口,就尝出里边果然是掺了大量的水。问道:
“这几天生意还好?”
“凑合。”巩德胜说,“小打小闹,总算手头不紧张了,这还不是全托了你的福吗?”
酒喝过了两壶,两人都晕晕乎乎起来,巩德胜问起韩玄子家里的事来,韩玄子一肚子的闷气就随酒扩散到全身毛细血管,脸色顿时紫红,一宗一宗数说起白银的不是——从她的发型,到她的一件西式春秋衫以及脚上的拖鞋——越说越气。巩德胜每一句话都是投韩玄子之所好,韩玄子便认作知已,脱了羊皮大袄.说:
“兄弟.这话哥窝在肚里,对别人说不起啊,咱是什么人家,怎么就出了这种东西!世道变得快呀,变得不中眼啊!现在你看看.谁能管了谁?老子管不了儿女,队长管不了社员;地一到户.经济独立,各自为政,公社那么一个大院里,书记干部六七人,也只是能抓个计划生育呀!”
巩德胜说:
“现在自由是自由,可该受尊敬的,还是受尊敬,公社大院里的干部.说到底还是咱的领导。你老哥英武一辈子,现在哪家有红白喜事,还不是请了你坐上席?正人毕竟是正人;什么社会,什么世道,是龙的还是在天上,是虫的还得在地上!”
这话又投在韩玄子的心上,他就说道:
“这倒是名言正理!就说王才那小个子吧,别瞧他现在武武张张,他把他前几年的辛酸忘记了,那活得像个人?”
巩德胜压低了声音说:
“老哥,你知道吗?听说小个子手里有这么些票子哩!”
他伸出手来,一正一反晃了晃,继续说道:
“他怎么就能弄到这么多,他不日鬼能成?不偷税漏税能成?政府的政策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能让他富得毛眼里都流油吗?”
韩玄子耳脸已经发烫,可还去摸酒壶,酒却洒在桌子上,巩德胜忙俯下身子,凑了嘴在桌上吮干了。韩玄子正要接他的话,见此状便噗地笑了:
“你这人真会过日子,这酒里掺了水,滴几点还心疼呀!”
一句酒后的笑话,却使巩德胜脸色赤红,说:
“这酒哪里会掺了水,咱是什么人,干那缺德的事?!”
忙借故取烟来抽。韩玄子倒嘎地又笑了,说:
“我怕是醉了。再喝一壶吧,这壶我掏钱。”
巩德胜竟充起大方来,又唤枣核女人倒酒,说:
“老哥,这个店说是我办的,也可以说是你办的,你来了我心里高兴!常言说:酒席好摆客难请。打个比方,那个小个子听说家里有汾酒,菜或许比我的丰盛,可七碟子八盘子摆三桌五桌,怕还请不到你呢。来,咱俩划几拳热闹热闹!”
吆三喝五划过几拳一,韩玄子却拳拳皆赢,巩德胜眼睛都直起来了。枣核女人一直在旁观战,心里不是疼着老汉,只是可惜那酒,就喊后院的哑巴儿子进来替爹喝。那哑巴趔趔趄趄进来,歪眉斜眼立在一旁,夺了巩德胜手中的酒盅就喝,巩德胜一把推过,吼道:
“滚!我哪儿就能醉了?我和你韩伯正喝到兴头,再喝十壶八壶也喝不醉。老哥,我现在能喝了这几两酒,也全是承蒙你提携。你看,就咱这点小利,这街坊四邻倒都眼红了,街那边姓刘的,人家也要办杂货店了,也要卖酒啦!那是一辈子不走正路的人,随着那小个子王才跑,这号人,能领到营业证?”
韩玄子说:
“这说不来,你能领,人家恐怕也能领。”
“那就把咱这老实人整治了!”巩德胜说,“兄弟这店能不能办下去。还得你老哥照顾哩!”
韩玄子喝得头有些沉,心里却极清楚,偏是口里不说:只要我去公社谈谈,他姓刘的就甭想领营业证了!而只是笑着。
“我是那号人吗?要是看不上你,我也不会喝你的酒。我现在只给你说,正月十五,我给叶子‘送路’,谁我也不招呼,到时候你来吧。”
巩德胜说:
“我怎么能不去呢?你的女子就是我的女子嘛。东西备得怎么样了?”
韩玄子说:
“什么都好了,你给我留上十几瓶好酒,我今日先带五瓶。”
钱从口袋掏出来,硬铮铮的,放在桌子上。巩德胜却放着大话说不急,韩玄子就又说:
“不是向你兄弟夸口,一家四个人挣钱哩,你要少收一分,这酒我也就不提了。”
这当儿,韩玄子的小女儿跑进店来,一见爹喝得眼睛红红的,就说:
“你又是喝,喝,那马尿有什么可喝的!”
韩玄子对儿女要求极严,唯独十分疼爱这小女儿;小女儿在任何场合说他,他也不怪,当下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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