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正月_贾平凹【完结】(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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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巩德胜照例舀了酒,那枣核女人竞还拿出一盘酥糖。他吃了一颗,觉得好吃,又吃一颗,再吃一颗,说:

  “这是西安进的货吧,这么酥的!”

  巩德胜说:

  “哪里能到西安进货?这是王才加工厂的。”

  韩玄子不吃了,他并没有说出什么,但只喝酒,不再用牙。

  巩德胜知道了韩玄子的心病,却又忍不住地说:

  “韩哥,你听说了吗?村里人都在说马书记为什么知道王才,就是因为王才寄了一份报告,可这报告不是他写的呢。”

  “唔。”韩玄子酒到口边,停住了。

  “是二贝写的。”巩德胜说,“我就不信,二贝是咱的孩子,他怎么能写呢?”

  “唔。”韩玄子又平静地慢慢喝起酒来。

  他回到家里,并没有将这件事说给老伴,也没有将二贝叫来质问,他装着不知道,或者他已经忘了。

  他只是月月按时接受大贝、二贝的孝敬钱。

  钱,钱,钱对于韩玄子来说,似乎老是不够。农村的行门人户太多了,礼太重了,要买粮,要买菜,要给鸡买饲料,要吃得好些,穿得新些;他偷偷在信用社有了存款,却对二贝说:

  “常言说.父借子还。咱这房子,虽说还好,但左边的两问有些漏,夏天眨眼就到了,要翻修。要翻修就要添砖、添瓦、备水泥、石灰,请木工、土工,没有一百五十元下不来,这笔钱我来借,就让大贝去还了。过年待客,花了那么一堆,家里越发虚空,我也无法还清:欠巩德胜六十元,欠张武干五十元,你二姨二十元,我思谋了。这笔钱你得去还了。”

  二贝默默认了。

  三天后,韩玄子每每起来,就不见了白银,中午回来做吃了饭,人又不见了,直到天黑才回来。他觉得奇怪,问老伴,老伴说:

  “二贝和白银要给你说,我把他们劝了.特意儿不给你说的。白银到加工厂干活去了。你千万不要生气,也不要骂他们,要骂你就骂我.要打你就打我。二贝就那么一点工资,手头紧,外欠的帐拿什么去还?现在地里没活,不让白银去挣些钱,家里就是有金山银山,能招住坐着白吃吗?”

  韩玄子看着老伴,眼睛瞪得直直的,末了,就坐下去,坐在灶火口的木墩上。屋外,起了大风.呜呜地吹。老两口一个站在锅台后,一个坐在灶火口,木雕了一般,泥塑了一般,任着风冲开了厨房门.墙上挂的筛箩儿哐哐地动起来。韩玄子去了堂屋,咕咕嘟嘟喝起酒来,酒流了一下巴,流湿了心口的衣眼.他一步一步走出去了。

  风还在刮,院子里一切都改变了形状和方位。鸡棚里母鸡的毛全翻起来;猫儿顺风势跳上院墙.轻得像一片树叶;一片瓦落下来.眼看着碎了。只有那仅活着的一株夹竹桃,顶端开了一朵红花,千百次倒伏下去,又千百次挺起来,花不肯落,开得艳艳的。二贝娘听见老汉从院门出去了.好久没有回来,跑出来找时.照壁前没有,竹丛边也没有,而在那四皓墓地中,一株古柏下,一个坟丘顶上,韩玄子痴呆呆地坐着,看见了她,憋

  了好大的劲,终于说:

  “他娘,我不服啊,我到死不服啊!等着瞧吧,他王才不会有好落脚的!”

  草于1984年3月完毕于11日

  改写完毕于3月23日午

  贾平凹中篇小说代表作《腊月·正月》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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