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正月_贾平凹【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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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银,白银,你还不起来!你爹已经喝罢茶,出去转了!”

  房子里先是竜竜窣窣的声音,接着是白银大声叫喊二贝,问她的袜子,然后说:

  “腊月天,何苦起得这么早!我爹人老了,当然没瞌睡……”

  “放你的屁!”老伴在骂了,“谁不知道热被窝里舒服?怪不得你爹骂你,大半早晨不起来,你还像不像个作媳妇的?起来,让二贝也起来,一块到白沟去,你妹子在家做立柜,你们当哥当嫂的,也该去帮帮忙呀!”

  韩玄子大声咳嗽了一声,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吐出来的却是一口痰,说:

  “你那么贱!扫什么院子?你扫了一辈子还没扫够吗?你叫人家干啥?人家有福,就让人家往死里睡。咱叶子结婚,与人家哥嫂什么相干?!”

  老伴扬了一下扫帚,制止老头,说:

  “你话咋那么多!白银,你再不起来,我就砸门啦!村里哪一个没起来?总看人家王才吃哩喝哩,王才担了几担麦面才回去,人家在水磨上整整熬了一夜哩!你们谁能下得份苦?!”

  韩玄子已经在堂屋里训斥老伴话太多,又要去喝茶,保温壶里却没有水了。就又嚷着正在梳头的小女去烧水,小女噘了嘴,不肯去,他便开了柜子,取出一瓶酒来揣在怀里,出门要走。

  “你又要哪里去?”老伴挡在门口。

  “我到公社大院去。”韩玄子说。

  “又去喝酒?”老伴将瓶子夺了过来,说,“大清早又喝什么酒?整天酒来酒去,挣的钱不够酒钱!人家王才,不见和公社的人熟,人家这几年什么都发了。咱倒好,说是全家几个挣钱的,不起来的不起来,喝酒的去喝酒,这个家还要不要?”

  韩玄子说:

  “你要我怎样?你当是我心里畅快才喝酒呀!我为什么喝酒?我为什么一喝就醉?你倒拿我比王才,王才是什么东西?全公社里,谁看得起他!儿子、媳妇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一家人就我不是人了?哼,我过的桥倒比你们走的路多呢,什么世事我看不透?当年退休顶替,你们劝我过几年再退,怎么着,现在还准顶替不?别看他王才现在闹腾了几个钱,你瞧着吧,他不会长久的!我不是共产党,可共产党的事我也已经得多了,是不会让他成了大气候的;他就是成了富农,地主,家有万贯,我眼里也看他不起哩!大大小小整天在家里提王才,和我赌气,那就赌吧,赌得这个家败了,破了,就让王才那些人抿了嘴巴用尻子笑话吧!”

  老伴见老汉动怒了,当下也不敢再言语。白银也赶忙开门出来了。

  这是一个丰腴的女子,新婚半载,使她的头发迅速变黑,肩

  膀加厚,胸部高高地耸起来了。最是那一头卷发,使她与这个镇子上的姑娘、媳妇们有了区别。那是结婚时在省城烫的,曾经招惹过不少非议。她虽然五天就洗一次头,闲着无事就拿手去拉直那卷发的曲度,现在仍还显出一层一层的波纹。她给婆婆笑笑,就夺过扫帚要扫,婆婆正在气头,说:

  “谁稀罕你扫!披头散发的难看成什么样子?现在你看看,汤发多好,梳都梳不开了,像个鸡窝,恐怕要吃鸡蛋,手一摸,就能摸出一个呢!”

  白银受娘一顿奚落,返回小房,让刚起床的二贝去倒尿盆,自个对着镜子梳起头来,然后就洗脸,搽油,端了瓷缸站在门口台阶上刷牙。

  皮肤很黑,就衬得牙齿白,一晚一早还是刷不够;腊月天自然是很冷的,而她刷牙的时候依旧趿着那双拖鞋。韩玄子将堂屋窗子打开了,“呼”地又关上,他觉得扎眼,婆婆站在堂屋门口叫道:

  “白银,嘴里是吃了屎吗?那么个打扫不清?什么时候了,还不收拾着快往白沟去!”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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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沟是商字山后的一个坳,离镇子七里,离商字山顶上的商芝庙三里,是全公社最偏僻的地方。这镇子既然是名镇,坐落的风水也是极妙的。以镇子辐射开去的,是七个大队,七个自然村。东是林家河,马门湾;西是箭沟垭,西坡岭;北是夜村,堡子坪;南是白沟。东西北三面几乎全在河的北岸,村村有公路通达,唯这白沟地处山坳,交通很不方便。从镇子走去,穿河滩地,过了老堤,过新堤,河面上有一座木板桥。桥是五道支架,全用原木为桩,三十六斤重的石柱打砸下去,冬冬夏夏.水涨潮落,木桩电没有能冲去。这条河一直流归汉江,据《商州方志》记载:嘉庆年间,汉江的船可以到达这里,镇子便是沿河最后一站码头。那时候,湖北、四川、河南的商船运上来食盐、棉花、火纸、瓷器、染料、煤油;秦岭的木耳、黄花、桐油、木炭、生漆往镇上集中,再运下去。镇街上便有八家客栈。韩玄子的祖先经营着唯一的挂面坊,有“韧、薄、光、煎、稀、汪、酸、辣、香”九大特点,名传远近。至今,韩玄子还记得.他小时候.仍见过家里有上挂面架的高条凳,一人多高,后来闹土匪,一把火烧了韩家的宅院,那凳子也没能保留下来。

  或许由于日月运转,桑田变迁吧,这条河虽然还是“地间犹是一”者,但毕竟渐渐水变小了,而且越来越小,田地便蚕食般侵占了河滩。如今的老堤,谁也说不清筑于何年何代,即使那个新堤,也是韩玄子的父亲经手,方圆十几个村的人联名修的。当然喽,汉江的船就再不会上来。以致到了这些年,河水更小,天旱的时候,那木板桥并不用架,只支了一溜石头,人便跳着过去了,猫儿狗儿也能跳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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