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河,就顺着商字山脚下一个沟道往里走,走五里,进入一个深坳,这就是白沟村。坳中有一个潭,常年往外流着水,沿潭的四边,东边低,西边高,于是住家多集中在西边,正应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俗语。这些人家就用石板铺了村道,一台一台拾阶而上,那屋舍也便前墙石头,后墙石头,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地是没有半亩平的,又满是料浆石,五谷杂粮都长,可又都长不多。唯有那黑豆,随便在睑睑畔畔挖窝下种,都必有收获,然而产量也是低得可怜。白沟人就年年用豆油来镇上粜换麦子、包谷。总而言之,是全公社最苦焦的大队。
二贝常常记得他们小时候的事。那时大贝领着他和叶子,三天两头到商字山上割革,拾柴,采商芝,挖野蒜,满山跑得累了,就到白沟村来讨水喝,或者钻到人家的黑豆地里,扯几把还嫩的豆稞子,在地头点火来烤,烟冒上来!呛得就要打喷嚏。于是被主人发觉。一阵呼喊叫骂,主人可以撵出沟来,甚至追至河边;他们就飞速跑过木板桥。拉掉一块板,放大胆地隔河向怒不可消却又无可奈何的主人们扮鬼脸。
他们也认识了一个叫巩德胜的,是个没妻没子的驼背。这驼背是追不上他们的,他们便常常向他的黑豆地进攻。时间长了,这驼背再看见他们到商字山来,竞殷勤地招呼他们去家喝水,还拿了一碗炒豆儿让他们大吃大嚼。他们从此就不好意思去骚扰了。还时常将采得的商芝送给他们一捆二捆。直到五年前,这驼背看中r镇上一位大他三岁的寡妇,就男进女门,作了人家的老女婿,还是和韩家有来有往。
十地承包的前二年,公社在这里办了个油坊,四乡八村的黑豆都集中到自沟,白沟人差不多家家都有卖油的,卖油饼的;手是油的,脸是油的,衣着鞋袜油串串,大凡一见面听打招呼:
“哎,油棰子!”就知道是白沟人来了!
土地承包以后,油坊也承包给了私人。王才的媳妇是白沟人,他便人了承包队,油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很是让镇上人耻笑了许久。二贝就去找过他一次。
油坊是在村后一条小土沟里,沟里流一条水道子,沿沟畔凿七八孔土窑。二贝一进小土沟。就听见“咚!咚!咚!”的响声,闷得像打雷,雷却像是在高高的云层之上,也像是在深深的地心之中。他钻进一孔大窑,里边蒙沉沉的,一股热腾腾的、油腻腻的气味便往外喷,看得见深处是几盏灯,恍恍惚惚,犹如进了魔窟,那“咚!咚!”的响声就从里边传出来。他摸摸索索往里走,脚下尽是软软的草,眼睛不能适应,蓦地看见了人影,竟是七八个汉子,一律光头、光身、光脚、光腿,只穿一条短裤,全抱着一个大夯——是一个屋的大梁,在空中吊了——一声呐喊,退后去,极快地瞄准油槽上的大木桩,一个震耳欲聋的“咚”声便砸出来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感到了野蛮和雄壮,感到了原始和力量,他喊一声“王才哥!”呛人的油的烟的汗的气味,就灌进了他的口鼻,他简直要窒息了。
王才却从旁边的一个拐窑里钻出来,他五短身材,更是剥得精光。他将二贝拉到拐窑去。原来他的分工是将磨碎的黑豆蒸成半熟,再用稻草包裹成一个一个的“豆包”。他满身满脸的油垢,只有眼睛小小的,聚光而黑明。
“你怎么干这个?”二贝说。
“我没力气嘛,包豆包你以为轻省吗?”王才说,“一天包四十个豆包,我就只挣得一元五角哩。”
二贝把王才拉出窑,告诉这小个子:“你没力气,干这活吃不消,我是专门来告诉你要重寻门路的。”王才一脸哭相,说地分了,粮够吃了,可一家六口人,没有一个挣钱的,只出不入,他又没本事,只有这么干了。
二贝说:
“你是没力气,可你一肚子精明,这事只能你干,谁也干不了。咱商字山上产商芝,天下独一无二,每年春上,镇街上卖商芝的一篓挨一篓,你何不全收买了,蒸熟晒干,向城市销售?我已经对县上商业局干部谈了,他们直拍大腿叫好,建议用塑料袋包装,每包不要多,只装一把,你五角钱收一篓,一小包可以赚七角八角,不出一年,你就是先富起来的农民了!”
王才说:
“我的兄弟,这商芝是咱山里人的野菜,谁要这玩意儿?”
二贝说:
“你哪里知道,现在的城里人大鱼大肉吃腻了,就想吃一口山货土产的鲜,又都讲究营养,这商芝营养价值最高,听说能活血,健胃,滋精益神,要不秦时四皓隐居这里,长年不吃五谷,吃这东西倒活得很久。要经营,每袋附两份说明,一份讲清它的营养价值,一份说明食用方法。袋子上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商字山四皓商芝’!”
王才当下也就热了,辞退了油坊工作,四处筹款,一等春季到来,大量收购商芝,二贝也忙着为他到县塑料厂订购袋子,又着手起草说明书内容。但是,韩玄子竟将二贝臭骂了一顿:
“你小子逞什么能?那王才是什么角色?他能办成了什么?现在政策变了,是龙的要上天,是虫的l电要上天;看老牛屙屎,把小牛尻子撑破也不行!你一天尽跟了什么人闹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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