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30年_杨晓敏【完结】(40)

阅读记录

  第二天清晨,巴勒图发现失踪一夜的母马竟然自行回来了,还带回一匹高大威猛的公野马。两匹马一前一后,迈着小碎步,耳鬓厮磨,乖乖地进了马厩。巴勒图乐坏了,激动地对旁人说,它要是和我家的母马配种,产下的马驹子,那可是正统的汗血宝马。到时候养大了,献给沐王爷,我就当官发财了。

  巴勒图把野马当宝贝一样精心喂养,连做梦都笑出了声。

  三天后的深夜,又是一轮明月浮在大漠之上。野马站在马厩的栅栏边,望着屋外漫天黄沙,饱含泪水。母马小心地问,你在想家?

  不是。我不习惯这里,不堪忍受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我已经下定决心,带你走。

  我不去!沙漠里太艰苦了,一年四季,一点生活的保障都没有。无论寒冬酷暑,一天找不到吃食就得挨饿。你看我这里多好,干净卫生,一日三餐,主人会定时供应。

  我承认你这里条件不错。但真正的快乐,是马不停蹄的理想,是天马行空的自由,是奔跑在蓝天白云下,尽情地做自己的上帝。你看看现在,豢养在这小小的马厩里,整天小心翼翼地看主人的眼色行事,行尸走肉般活着。这种生活,让我忧伤。我的忧伤,你不懂……

  两匹马互不相让,争吵不休。

  最终,野马推开母马,挣脱缰绳,冲出马厩,在月下急速地拉成一条黑线,消失在茫茫的大漠深处。它的身后,母马呜咽着,咆哮着,凄厉的嘶鸣声,久久不散。

  近百年后的一个午夜,东莞城中村的一间出租屋里,一个叫夏阳的单身男人翻阅《阿拉善左旗志》时,读到一段这样的文字:

  民国三年仲夏,巴彦浩特镇巴勒图家一母马发情难耐,深夜出逃于野。翌日晨,携一普氏雄性野马返家,轰动一时。三天后,野马冲出马厩,不告而别。数月后,母马产下一汗血宝马驹,然宝马驹长大,终日对望月亮湖,形销骨立,郁郁而亡。

  读到此处,夏阳已是泪流满面。他坐在阳台上,遥望北方幽蓝的夜空,久久地,一动不动。他手里的烟头,明明灭灭。

  一地烟头后,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他说,你还好吗?我……我想回家。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会儿,响起一个凄凉的声音,你不是说,你的忧伤,我不懂吗?

  夏阳孩子般呜呜地哭了。他哽咽着说,都三十年了,你居然还记得这句话啊。我老了,也累了。现在,我好想回到你的身边……他不能想象那匹旷野深处的雄性野马,垂暮之年是否真的还不思回头?

  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与周瑜相遇

  迟子建

  一个司空见惯、平淡无奇的夜晚,我枕着一片芦苇见到了周瑜。那个纵马驰骋、英气逼人的三国时的周瑜。

  因为月亮很好,又是在旷野上,空气的透明度很高,所以即使是夜晚,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当晚我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乌发披垂,赤着双足,正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河岸上。凉而湿的水的气息朝我袭来,我不知怎的闻到了一股烧艾草的气味,接着是鼓角相闻,我便离开河岸,寻着艾草的味儿和凛凛的鼓角声而去,结果我见到了一片荒凉的旷野,那里的帐篷像蘑菇一样四处皆是,帐篷前篝火点点,军马安闲地垂头吃着夜草,隐隐的鼾声在大地上沉浮。就在这种时刻,我见到了独自立在旷野上的周瑜。

  我没有貂蝉的美貌,周瑜能注意到我,完全是因为在这旷野上,只有两个人睁着眼睛,而其他人都在沉睡。那用眼睛在月光下互相打量的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就是周瑜了。

  因为见到了我最想见到的一个男性,所以那一瞬间我说不出话来,我见到亲密的人时往往都是那种表情。

  周瑜身披铠甲。剑眉如飞,双目炯炯,一股逼人的英气令我颤抖不已。

  “战事还未起来,你为何而发抖?”周瑜说。

  我想告诉他,他的英气令我发抖,只有人的不可抗拒的魅力才令我发抖。可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又有什么战事要发生。这么大规模的安营扎寨,这么使周瑜彻夜难眠的战事,一定非同一般。短兵相接,战前被擦得雪亮的军刀都会沾有血迹。只有刀染了血迹,战争才算结束。多少人的血沾染过军刀,又有多少把这样的刀被遗弃在黄土里,生起厚厚的锈来。

  周瑜并没有在意我的发抖,而是将一把艾草丢进篝火里,我便明白了艾草味的由来。可是先前所闻的鼓角声呢?

  周瑜转身走向帐篷时我见到了支在地上的一面鼓,号角则挂在帐篷上。他拿起鼓槌,抑扬顿挫地敲了起来,然后又吹起了号角。他陶醉着,为这战争之音而沉迷,他身上的铠甲闪闪发光。

  我说:“这鼓角声令我心烦。”

  周瑜笑了起来,他的笑像雪山前的回音。他放下鼓槌和号角,他朝我走来,他说:“什么声音不令你心烦?”

  我说:“流水声,鸟声,孩子的吵闹声,女人的洗衣声,男人的饮酒声。”

  周瑜又一次笑了起来。我见月光照亮了他的牙齿。

  我说:“我还不喜欢你身披的铠甲,你穿布衣会更英俊。”

  周瑜说:“我不披铠甲,怎有英雄气概?”

52书库推荐浏览: 杨晓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