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襄武,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沉浸在得以觐见司马公的激情中,我向下属们不厌其烦地详细描述司马公天神一般的丰采,以及他老人家对我的忠诚的嘉勉(当然,对于进言诸葛诞将反,以及钟会那厮出场的事情,我不能随便泄露)。下属们几乎个个眼含热泪静听我的讲述,小马更是一副“大人是司马公的忠犬,且待我做大人的忠犬吧”的恶心嘴脸。只有那禽兽似乎不为所动,一张脸冷冷的毫无表情。
既然严岸穷困潦倒,无处觅食,我就干脆把他带回陇西来,做一个小小的书佐,反正襄武城里也不怕多一个人吃闲饭。此君虽是关东大姓,游历多方,于陇上事务却不大熟悉,我又没告诉下属们,此人本是自己的契交好友(他是个白衣,我是堂堂太守,若提过往交情实在丢脸),因此他不大得众人的欢心。不过这已经很不错了,严岸在淮南蹲过大牢,在京城饿过肚子,气焰已经收敛了很多,他若还是往昔那种能气得我拍桌子的狂士嘴脸,在郡衙中就不仅仅是受排挤那样简单了,或许会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被禽兽捉到暗巷里暴打一顿,揍得他生活不能自理。
时光如箭,日月穿梭,眨眼间又是半年过去,到了正元四年的夏季。陇上郡县虽然荒僻清贫,不过贫是贫在百姓,不是贫在官员,只要蜀贼不来骚扰,我这陇西太守兼护西羌校尉的日子,倒也过得悠哉游哉。那年夏天罕见的炎热,我本来体无赘肉,这一年多在太守任上吃得实在太好,多少积攒了三五十斤油脂,三伏天里实在有点扛不下去了。于是钟爱华进言说:“白石县西,沙漠广大,而沙漠边缘有一绿洲,水草丰美,经暑不热。彼处是我部游牧之所,大人如不嫌我族饮食粗陋,可往避暑。”
羌人的饮食确实粗陋,尤其一年四季都吃羊,羊肉性热,冬天吃了大有补益,夏天吃了怕会燥死。但我堂堂郡守,难道不会自己带厨子去,倒要天天吃你们羌种的劣食吗?听到“经暑不热”四字,我多少有点心向往之。反正最近襄武城中也没什么紧急事务需要处理,于是我就称赞了钟爱华的忠心,然后带上从人,以巡抚西羌为名,浩浩荡荡开到那绿洲去了。
我是个心思缜密的人,除了十余名仆役外,还带上襄武城中有名的石厨子和廖大夫,还带上严岸帮忙整理来往文书信件,还带上钟爱华并募集的三百名羌兵——钟羌背靠我这棵大树,几乎彻底垄断了羌人的对汉贸易,半年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赚得钵满盆满,他们是不会反的,但其它羌种或许会起异心,不可不防。我如果是羌部酋长呀,就定会趁此良机,派一支精锐劫持了太守,然后勒逼他把贸易权从钟羌手里转到自己手里去。
钟爱华虽然好为大言,不过这次倒并没有说谎,那片无名的绿洲,果然水清荫密,气候凉爽,是避暑胜地。我在那里一呆就是半个多月,整天躺在树荫下纳凉,吃着新鲜瓜果,喝着甘甜的泉水,身旁有钟羌送来的羌女服侍,除此以外,还经常享用石厨子用汉法烹就的肥美羔羊、腊肉蔬菜,以及廖大夫用古法调配的清热汤、怯暑散、壮阳酒——又泻又补,听上去似乎冲突,不过廖大夫拍胸脯说:“小人最精君臣佐使,阴阳调和之道,大人宽心,对身体定是有益无损的。”
这个夏天过得实在惬意,不过最使我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几名羌女。所谓蓬蒿丛中,也生芝蕙,我前此倒从没料到羌中能有美女,她们虽然不如汉女白皙,虽然羊吃多了身上难免有点异味,虽然讲汉话口齿不清,然而粗犷奔放,别有一番佳妙之处。我有时候不禁在想:设当初小马介绍给苏都尉的,不是襄武城中游莺,而是这些羌女,恐怕苏都尉没命再去凉州就职吧。我当然和苏都尉是不同的,我不会整天躺在榻上和女人缠绵,闲来总要出去骑骑马,射射猎。床笫之事虽乐,不是人生乐趣的全部。
我既然不在襄武,想必老马、水缸他们定然也放了羊,事情推给下属去做,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搂钱、喝酒、八卦、玩女人。最忙的是严岸,各处送来的公文都要由他签收,再整理好呈递给我处理,我有时候犯懒,就让他坐在榻前念诵,而自己只是摇头或点头表示意见,具体措辞,全要他自己斟酌,斟酌好了无奖,斟酌差了还会遭我的喝骂。我偶尔也会觉得有点对不起这个老朋友,不过抬眼看他现在那副窝囊相,心里总会冒出一句话来:“活该!应有此报!”
一呆呆到六月,朝廷突然出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原来本年二月间,司马公让天子下诏,升任诸葛诞为司空,征他入朝,诸葛诞心里一慌,干脆投降了东吴,起兵谋反。于是司马公大起东西兵马,还裹上太后、天子亲征,准备一举解决淮南问题。
严岸结结巴巴向我诵读邸报上这条消息的时候,我正搂着个羌女躺在榻上,闻讯直跳起来:“呀,这小子竟然动手了!”当初得知征召诸葛诞为司空的消息的时候,我还感佩司马公真是宽怀大量,不但不罪诸葛,反而赐以高官厚禄。不过当时我也琢磨过,异地而处,如果我是诸葛诞,会不会接受这道诏命呢?考虑的结果是:死也不能入朝,不能被削夺兵柄,任人鱼肉!不过抗命归抗命,手握重兵镇在外藩,司马公再权势熏天,也不能拿你怎么样。造反的念头我是从来没有过的,这种鱼死网破的损招,也只有他清谈惯了的诸葛诞才会使。世事往往如此,越是老实人、废物点心,逼急了越是不计后果,会使出让人瞠目结舌的杀手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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