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空并不脸红,说:“我在广州城里,你知道我穿的什么,西服也穿了一件!人倒了运,沿途变卖光了。你等着看吧,我要攒了本钱,再去闯dàng,大空就不是现在这个样了,过生日也要摆八桌十桌,做他个田中正第二!”
小水问:“那你怎么个攒钱?把方子也给你福运哥教教。”
大空说:“眼下我也不知道。”
大伙就笑了一回。韩文举说:“大空,我有一句话你记在心上,世上的事是河里的大鱼不如碗里的小鱼,要实实在在,从小事做起。”
大空说:“算了吧,韩伯,这道理我不比你知道少!可我现在去做什么呢?我来跟你摆渡,你收留不!”
韩文举嚅嚅说不出话来。
酒菜完了,小水捞了一笊篱酸菜,待要用腥油热煎一下,到门前地里去拔蒜苗。
这时夜已深了,月光极好,田中正送客人回来路过地头,抬头看见撅了屁股拔蒜苗的一个女人,丰腴美妙,不禁神迷目眩,恍忽中觉得酷似陆翠翠,就惊骇站住。不知怎么,金狗和英英退婚之后,他就时时想起陆翠翠,追悔他是受了金狗的圈套而抛弃了陆翠翠,以致使她魂灭香消!今日的生日酒席上,他就乘酒大骂起金狗,末了又骂蔡大安,妇人出面劝慰,他又无名火蹿上,竟当着众人面搧了她一个耳光!田中正现在痴痴呆呆站在地边看了一会儿,正要叫出陆翠翠的名字,门dòng里却跳出一只狗来汪汪地叫。听着狗咬,小水直腰见是田中正,就说:“是田书记,夜深了,这是往哪里去?”
田中正方一时清醒,知道自己看花了眼,长长叹了一口气,却又瓷在那里作想:这小水怎么长得有几分像翠翠?小水见田中正发呆,又问了一句,田中正才说: “我送英英的大舅回去,他是喝多了,脚下不稳哩!我还以为是谁,原是小水呀,一半年不留意,小水倒成……人了!”本来要说“成熟”了,他是指小水的肩头、胸脯和臀部的。就一步步走近来。
小水家的狗却咬得他不得近前,田中正不停地蹲下去装作摸石头要打,一蹲下狗退了,一站起狗又前来。就说道:“小水,这狗是你家的?好凶!你怎的养这个恶东西?!”
狗并不认官,已经将他的右脚跟吞了一下,ròu没伤着,鞋却咬掉了。小水格格格地直笑,将嫩得流水的蒜苗拔了,叫住狗:“狗子,狗子,你怎么咬起田书记!田书记,夜里客多吗,你又是喝多了!”
田中正穿好了鞋,眼睛直直看着小水,口里说:“不多,不多,小水你怎地不也去我家喝几口呢?”脚步又趔趄前来,狗就又扑过去汪汪恫吓。小水说:“你家来的尽是什么人,我去败兴吗?我伯他们也在喝酒,你再来喝一杯吧!”
田中正听罢,就止了步,说:“不啦,你伯有客,我就不去了。这小水,你出息多了,女子还是要结婚,一结婚就……”脚高步低而去。
小水回来,想田中正刚才的眼睛,好是恶心,便从案上拿了一片猪耳朵ròu丢给了狗子,奖赏了忠实走狗,说:“狗眼都能认出歹人好人哩!”
堂屋里的人正数落雷大空,大空只是道苦,韩文举听见小水说话,便问:“小水你在骂着什么?”
小水说:“伯伯耳朵好灵!刚才在门外,碰着田中正,咱的狗直向他咬哩!”
韩文举说:“怎不叫他进来,看看咱家的酒呢?都好好喝,放开喝醉,咱要醉倒的比他田家多!大空,能发财不能发财,这阵不去想了,喝!”
旁边人说:“韩伯今日倒气盛,不怕田中正了?!”
韩文举说:“怕时归怕,不怕时归不怕,我怕谁的?我心里有谱罢了!”
那人说:“你是瞧金狗又和田家对头上了吧?”
韩文举说:“去你娘的!他金狗再能行,你说说,他金狗骂过几句田家、巩家?我韩文举这张嘴一天三顿除了吃饭喝酒,在渡口上哪日不骂了!”
小水把热煎好的酸菜端进去,说:“伯伯,话全叫你一个人说了!你不会说些正经事吗?”
韩文举说:“说什么正经事?我一肚子牢骚,你不让我说,憋死我吗?”
小水再不理了伯伯,便对大空说道:“你真要安心gān事,我倒有个主意,你和福运合伙怎么样?你心活眼活,福运能下苦耐劳,你们联着撑排,赚下钱了,二一分作五,你肯是不肯?”
大空说:“这敢qíng好!福运哥,你能要我吗?”
福运说:“我正缺人手,这话我和小水也提说了几次,只是没给你说,怕你不悦意哩!”
韩文举便说:“大空,我这女婿是老实人,你可别哄得吃了他!”
大空说:“我大空也知道我不是好人,可我也绝不是吃窝边糙的兔子!赚了钱,我也不二一分作五,应有小水一份,三一三余一,那余一的孝顺韩伯做酒钱!” 当下捧了酒给韩文举敬了。
自此,一只鸟儿生了双头,一条排上坐着福运和大空。福运为大,心地良善,处处吃苦背亏,大空也是知趣之人,感念这两口济他于危难之际,便一个心眼扑在排上做买卖,凭三寸不烂之舌,去便宜采购,又高价出售,各人收入倒比先前一人gān时多了许多。韩文举有了酒喝,也不cao心福运在外遭人欺rǔ,自是高兴,也常于和尚过往之时,拦在渡口,论一番天地沧桑,人事佛界。
一日,酒又喝得过量,一个人伏在船上打盹,猛一抬头,蒙眬里看见远远的沙滩上有两只狗在站着,一只漆黑,一只雪白,头与头相近,似做语状。韩文举甚是好奇,想,狗也同人一样,有什么事在商量?仔细听时,似乎在说人话,话却嗡嗡不知所云。就叫道:“哟哟——”那狗闻声,一起跳入水中,顺河下游。再看时,什么也不复见,州河面上却拉上来了一只梭子船。船头上立的是七老汉。
韩文举呐喊道:“老七,怎不将那狗拦住?”
七老汉说:“什么狗?狗长了胡子在船舱里喝酒哩!”
韩文举倒认真了,等梭子船停好,说:“你真的没见?两只狗的,一白一黑,站在岸上好像说话,我一喊,都入水浮走了。”
七老汉捧了那装小白蛇的匣子,听罢韩文举的话,当下脸就huáng了,问道:“你可看得清楚?这事可不好!你都是识得字的人,你没看过《说岳全传》吗?二十年前我在白石寨听瞎子说书,说是岳飞临难之前梦见两个狗说话,去求yīn阳,先生说:两狗对话,就是狱字,将有牢狱之灾。果然他后来入了牢。岳元帅那还是做梦,你却是眼见的,你怎么就眼见了这种事?!”
说得韩文举也害怕了,立即想到福运和大空的排。他在渡口上,有人了开船,无人了停船,收得每人五分钱,说说笑笑的与人不争不吵,狱里是不想去的,狱里也不可能去。福运的排上,却有大空,谁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与什么人打jiāo道,保不定出什么事!一时六神无主,看着七老汉带着的匣子,那小白蛇爬动出来,无声地要往船边去。他就去抓了蛇,重新放入匣里,说:“老七,你没见着福运吗?他们是装了一排桐子去荆紫关的,今日也该回来了!”
七老汉说:“这我没碰见。文举,我早给你说了,要想办法让福运和大空加入到河运队来,河运队虽没多大利益可占,但船在河上都有个照应,单枪匹马的,要是有个……福运人笨,大空又不实在,要是金狗就放心了。”
韩文举说:“你不要提金狗!”
七老汉说:“不提也罢。可你看见狗说话的事千万不要再对外人说起,你与和尚好,要去那儿上香,让和尚替你禳治禳治才行。”
韩文举没了往日神气,说:“我这就去,你能不能把这河神让我们供供,福运和大空都年轻,万不敢有个什么事qíng……”
七老汉作难了半晌,末了说:“也好,这河神可得好好供着,他们回来,让带在排上,到白石寨了去‘平làng宫’磕头,到荆紫关了,也要去‘平làng宫’磕头,五日后我来接神好了!”
韩文举很是感激,当下跪了双手接过蛇匣子,后就到不静岗寺里,让和尚念了口诀,喷了净水,画了三个符,叮咛一张贴在福运的家门框上,一张装在福运的衣袋里,一张装在雷
大空的衣袋里。末了和尚就又说:“你瞧瞧,你们尘世的灾灾难难多不多?!”韩文举说:“佛界把鬼都撵到世上来了!活人也够他娘的累,可活到这一步了,总不能一头撞在墙上死去?亏你在不静岗,日后就多点化着!”
韩文举回到家里,从河上也返回了福运和大空。他便说了原委,福运也紧张起来,说:“才和大空合伙得了甜头,可不敢有个什么绊磕。大空,咱这没伤天害理吗?”
大空说:“咱凭能力吃饭,伤什么天害什么理了?”
福运说:“那怎么韩伯就看见这号怪事了?”
大空说:“我才不信那邪哩!韩伯是喝了酒看花了眼。”
福运说:“那怎么和尚也给画符?”
大空说:“那秃驴整日鬼一样念经,倒又算卦画符!我在荆紫关见过那一类算卦的,看过他们用的书,书上是把人分为九个等别的,年月日相加除以九,余几算几等,这是把人分类了。俗话说:物以类分,人以群聚,这种把人也分成类或许还有几分道理,可这几分道理我也能知道!依我来算卦,我就看谁长得什么样,像牛你就以牛的习xing谈,像鼠你就以鼠的习xing谈,那也没错的,牛马猪狗老鼠长虫是动物,人也是动物嘛,一个样的!这你信不信?韩伯看见狗说话,狗当然要说话,只是狗说话人听不懂罢了,既然是狗说人话,那人也常说狗话呢,汪汪汪,这不是狗话?怎么就能诌起那是个‘狱’字?汉字里‘好,字是‘女’字和‘子’字,难道女子都是好人吗?英英和她娘好不好?‘男’字是‘田’字和‘力’字,男人就是在田地里出力的吗?田中正和巩宝山从不在田里劳动,人家不是男人?胡扯淡的!”
韩文举就骂道:“大空,你他娘的在外làngdàng了几年,嘴巴比我还利了!你不信,你不信了去!福运,你是我的女婿,我要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福运不敢违抗,将那符装在了贴身口袋里。
如此一连十天,风平làng静,人排无恙。韩文举心上也渐渐松了。
到后,福运和大空从州河上游采买了两排野麻,运回来沤在渡口下的浅水坑里,直沤得发腐发臭,野麻秆子都将朽化了,小水就整日拿了棒槌于水边大石上一撮一撮捶打揉洗,捶洗得gān净成纯麻丝,摊晒在岸。
一日,小水捶得热了,脱了外衣,将头发一拢儿束在后背,赤脚弯腰站在水里。后听见人喊伯伯,仰脸往渡口看,阳光五颜六色的,刺得眼睛看不清,就说: “要过河吗?我伯伯回家取个东西去了,稍等一会儿吧。”那人说:“是小水呀!”就走过来,却是田中正。田中正自发觉小水有些像陆翠翠后,每每一见到小水就勾动了一番心事,就仇恨起金狗,又反过来将仇恨转变为一种说不来的qíng绪来向小水说话。当下便问水里冷不冷,再问这野麻运到荆紫关是什么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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