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水说:“听福运讲,一斤三角六分的。赚钱倒是赚钱,就是要人捶洗,可费事的。”
田中正说:“这福运好会倒腾,他赚了钱到白石寨吃喝享受,让你脚腿泡在水里挨苦!”
小水说:“福运老成,他不会做那些事。”
田中正说:“福运不会,雷大空会,跟啥人学啥人,又不像河运队的互相有个监督,你小心别让他哄了你!”
小水以为都在说趣话,也不在意,一边应酬着说话,一边低头捶洗野麻团,却见水面落了一张糖纸。看田中正时,田中正口里正含一块糖,对她说:“小水,给你一块吧,这是从州城捎的,酒心糖,你尝尝,有一股酒味!”
糖丢过来,小水让不及,用手接了,却瞧见田中正一对眼儿直溜溜瞅定自己一双白腿,忙往深水处站定,说:“我牙不好,吃不得糖的!”将糖又丢回去。
田中正很遗憾地坐下来,一边看着渡口,一边说:“小水,你们家有困难吗?有困难就来给我说,我毕竟是书记,办事比福运qiáng,你来寻我吧!”
小水迭口回应:“没困难的。”头再不起抬。韩文举到渡口了,喊着开船,田中正站起才走,唱了一声花鼓,软溜溜的难听。摆渡后,韩文举来帮小水将晒着的净麻收拾到渡口的一间破席棚里,问道:“田中正刚才给你说什么了?”小水说:“没什么。伯伯,这批野麻卖了,我给你fèng一身新衣服。”韩文举看着小水,很是感激,说:“你要不说这话,我还向你要的,你要说了,我倒不要了。我穿那么好gān啥,你给你买好的穿,你年轻轻的,别泼息拉海的让人笑话!”一老一少很少说过这种热肠话,当下说起家中油盐柴米,说起父女之qíng,眼里差不多都发cháo起来。末了,小水倚在老人身边,静静在船舷上坐下,看一轮太阳在上游处坠落,铺满一河彩霞,直到夜幕降临,雾从山根处漫过来。
韩文举说:“小水,伯伯是没本事的人,看见田家老少吃的穿的,伯伯就觉得对不起你。”
小水说:“伯伯不必这么说,咱现在日子也好得多,只要福运这排平安无事,往后倒不比田家差的。”
不知怎么,韩文举突然想起看见两狗对话之事,心中充满无限伤感。
小水已经上了岸,说是现在没有人搭渡了,回家去歇着吧。韩文举还只是坐着想心事,小水说道:“伯伯,你怎么了?”韩文举才说:“没事的。”又笑笑,陪小水回去。
野麻在荆紫关卖了好价钱,一家人甚是高兴,此日福运从白石寨回来,已是天黑,脱衣睡在炕上了,悄悄地说:“小水,你睡过来,我告诉你个好事哩!”小水说:“你太乏了,睡吧!”偏不过去。福运就抱了枕头睡到这头儿,说:“我给你说金狗的事哩!”小水支了耳朵,偏故意背着身子没反应。福运又说:“今日在白石寨,我和大空碰着金狗啦,金狗还是那样,招呼我们到饭店里吃了一顿饭的。”小水转过身来,说:“你和他吃什么饭?你掏不起钱吗?你好没出息!”福运倒生气了,说:“小水你是怎么啦,还生金狗的气吗?无论怎么说,金狗是个好人哩!”小水见福运这样,去了好多顾虑之心,不觉又想起那个当年的“冤家对头”,眼里就悄然无声地流下几颗滚烫的泪水,紧紧地抱住了福运,说:“你只要能理解他,我心里也高兴,他是好人,是好人,可我不愿意你再说起他。”福运说:“你是怕我嫌弃你们当年的事吗?金狗和我从小长大的,他什么我不了解?上次他回村来,能到伯伯的船上去,却没到咱家来,我真生了他的气哩!”小水闷了半晌,说: “他没来家好。那天夜里咱从镇上回来,王二婶就告诉我说金狗回来了,我本想去看看他的,后来也就没去,我真害怕见了面,该说些什么呀?福运,过去的事咱不提说了。”
福运说:“不提说了。可他现在也真出息了,是大记者了!你知道吗,现在省城给山区贫困地方派了下乡gān部,那就是金狗的一篇文章起的作用。仙游川出了这样一个人,咱脸上也光大得多!巫岭那边的山圪GFDA1里也驻了gān部,金狗招呼我和大空吃饭,就是让我们和那gān部拉钩的。”
小水说:“巫岭驻了gān部,这事我听说了,前几日在渡口,有一溜几十人扛着把杖到两岔镇去卖,一打问就是巫岭的人哩!”
福运说:“正是这事!巫岭人从来不会做生意,听说一直种啥吃啥,外人到那里去看见那些山货特产,要吃给吃,要拿给拿,掏钱买却不卖,说做买卖不是正经人gān的,只好穷得连盐都吃不上。驻乡gān部去了,先动员山里人到两岔镇集上看看,到白石寨去看看,让开开眼换换脑子,然后就组织人砍把杖到两岔镇卖的。但两岔镇能销售多少?我们到白石寨碰上金狗,说了我们没货源,金狗就让我们和巫岭驻乡gān部挂钩。一谈就谈成了,让巫岭人把把杖运到渡口,运多少咱收多少,然后咱用排运到白石寨,运到荆紫关,他们赚了钱,咱也赚了钱。”
小水喜欢得坐了起来,说:“这都是真的?”
福运说:“我要说谎,让我在州河淹死了!”
小水就捂了他的嘴,骂他说二gān话。然后眼睛在黑暗中闪光,自言自语道:“金狗也不亏去了报社!可他在州城gān得好好的,怎么又到白石寨了?”
福运说:“我也是这么问他,他只是笑笑,说白石寨记者站是报社派下来的分社,便于了解更多qíng况。记者站就在西大街第二个巷子里,那地方你是熟悉的。当记者可真了不得,就是他那篇文章,把东阳县委的书记参倒,白石寨的人都议论,说记者的笔就是刀子,能杀恶人哩!”
小水说:“参倒了东阳县的那个书记,他怎地不参参白石寨的田家人?”
福运说:“我在排上也对大空这么说过,大空说,金狗为什么偏要到白石寨记者站,就是想参田家的。或许大空说的是对的!”
小水重新睡下了,闭着眼睛想了好多事,突然说:“你们和金狗吃了一顿饭,还说了什么话?”
福运说:“金狗问村里的qíng况,问咱家的日子。说到你,就直道对不起你,说他曾给铁匠铺去了三四封信,信都退回去了,他真想给咱们结婚时买些礼物,但他怕你伤心。”
小水说:“我伤什么心,他会能记着我?”哭腔就下来。
福运不言语了,伸出粗糙的手,把小水脸上的泪擦了。
小水说:“还说什么吗?你说呀!”
福运说:“他要我一心爱着你。这用得着他说吗?他还说,几时咱们一块去白石寨,一定到他那儿去去。你明日也搭排去一趟吧。”
小水说:“还是不去的好。……他没说现在找下媳妇了没?”
福运说:“他没。再问时,他就把话岔开了。”
小水说:“他不小了,他要拖到什么时候呢?”就将头贴在福运的胸膛上,长久地睁大着眼睛。
夫妇话说到半夜,方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就起身去了渡口,等待巫岭送把杖的人来。到了饭辰,一溜二十人的巫岭山民将把杖运来,这些人衣衫破旧,一脸憨相,每人扛了桶粗的一捆把杖,那身上的衣服就全被汗浸湿了。一根把杖两角五分钱,现jiāo现开款,山民们眉开眼笑,立在那里用指头蘸着唾沫点数,随后就将脚上磨得没底的糙鞋扔掉,搭韩文举的船去镇上买新鞋新衣,称盐打油。直到逛完镇子返回,许多人脚上穿了胶质雨鞋,韩文举就说:“你们山里人真是有趣,怎么买这种鞋穿,那脚不烧吗?”
雨鞋确实又沤又烧,就有人在鞋壳灌了水,抬脚动步,咕咕直响,说:“这鞋好啊!天晴能穿,下雨也能穿,只要你们肯收把杖,等过半年了,我们也要买了牛皮鞋来穿的!”洋洋得意地走了。
雷大空看着这些远去的巫岭人,说:“韩伯,这些山里人穿胶质雨鞋,也真是看着漂,穿着烧,走一走了用水浇!他们没见过大世面哩!”
韩文举说:“瞧这些人也够心酸,咱说咱穷,比比这些人咱还要知福哩!山里人到底差池,这么穷也不学着做做生意,现在才睡醒了!”
大空说:“这全是驻乡gān部去了才组织的。这样一来,他们富了,咱把这把杖运到白石寨、荆紫关一卖,咱也要赚它一把钱!”
韩文举说:“大空,这笔生意做得好哩,这是怎么联系的?”
大空说:“金狗联系的,他眼宽,信息灵通,帮了大忙哩!”
韩文举不听则已,听了就又骂起金狗,还骂到画匠矮子,说再穷,也不该求到他门下。大空说:“韩伯现在还恨金狗吗?他又不是田中正的女婿,你恨他个没道理!”
韩文举说:“他坑害过我的小水。”
大空就说:“韩伯是小心眼!你是不满意福运吗,福运把酒没给你供上吗?话说回来,金狗就是你的仇人,但他能帮着咱赚钱,咱就认他哩,你嫌钱多了扎手吗?”
韩文举也便笑了,说道:“大空,人说我这张嘴是铁嘴,你怕还是钢嘴哩!你见了金狗,你就翻弄是非去,说我骂他了,我不怕他!”
大空就说:“你能说大话,怎么又怕了?原来韩伯是嘴硬尻子松!”
这批把杖贩卖之后,落了一笔钱,接着又贩运了几趟,小水就筹划着用钱项目,乡税务所就来人收去了一笔税费,接着,村长又来收了民办教师开支费,村gān部补贴费,群众赞助办学费。福运生气了,说:“天爷,一个萝卜两头切,我这能挣得几个钱,三打五除二这不是全完了?!”乡上人说:“你怎地说这话?赞助办学,这是社会福利事业!”福运说:“民办教师养活了,办学也要钱,我连个孩子也没有,哪谈得上上学?既是赞助,哪能挨家挨户收的?”乡上人也生了气:“外边有的万元户,一家就给学校几万元的,人家也知道用钱买后路,你连个退步都不留?!”福运说:“我哪儿是个万元户,你封我的万元户吗?”话说得都走了火,小水就把福运拉开,笑脸给乡上人赔话,末了还留着做饭待人家吃。
开支越来越多,福运和大空就日夜忙累,但是,巫岭的把杖队却再不将把杖运到渡口来,而河运队则接连几天在贩运把杖。大空一打问,原来河运队的蔡大安和田一申见福运他们有了便宜货源,故意加卡,暗中与巫岭山民定了合同,在不静岗后的一个村子里设了收购站,这批山民一是信得过集体组织,二是少跑了路程,就再不卖给福运、大空了。福运和大空气得嗷嗷直叫,将原价两角五分一根的把杖提高到一根两角七分,巫岭人的把杖就又卖给福运、大空了。
把杖排下河去荆紫关的时候,大空瞧见岸头上站着田一申,故意大呼小叫,在排头喊:“开排了——”福运在排后没接应,大空说:“你怎么不应?”福运说: “大空,田一申正气着哩,咱太张狂,他就会出坏点子治咱的。”大空说:“他怎么治?他敢再提到三角钱一根吗,河运队的船工对他抢咱的饭碗早有意见,他要提价,那船工就会造他的反哩!咱专门气他,气他得个鼓症!”于是,大空又在排头喊一声:“开排了——”福运也就在排后应一声:“开排了——”接着两人合声呼开排号子,呼得有高低缓急,有板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