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说:“我倒不信南驴伯的病与白云湫有关系!白云湫那么可怕,迷胡叔是去过的,他怎么没得癌症,蔡老黑也是去过身体没有谁好?”子路说:“迷胡叔是怎么疯的?蔡老黑没事,可他也不是没霉过?”娘突然说:“说蔡老黑我倒想起来了,明日,子路你拿上礼也该去看看老黑他爹,石头一直跟人家学医,你也该去谢谢人家的。”子路还是那一句话:让西夏去。
胡乱地做了晚饭吃了,各自睡下。西夏就想起了在苏红家的qíng景,不觉自己也兴奋起来了,要起了子路,子路说:“你怎么啦,劲儿倒比我大?”起身去柜子里取避孕套。西夏要求不用套子,说:“我说过要给你生个娃娃哩。”子路有些吃惊:“这是真的?”西夏说:“当然是真的,娃娃在高老庄怀上最有意义!”但子路还是用上了避孕套,他说真要怀娃娃,这得他jīng力和qíng绪最好的时候怀。两人运动了一番,很快事就毕了,子路似乎有些抱歉,说自己这几天确实太累了些。西夏兴犹未尽,也无可奈何,看着避孕套前的小袋里的东西,说“你怎么回到高老庄就越来越不行啦?你瞧瞧,原先出多少东西,现在就那么一点儿,还稀汤寡水?!”子路满脸羞愧,摸了枕头就要睡。西夏兀自仰面躺在那里看泥糊的楼顶,说:“你真的是病了吗?”子路说:“有些累……多与少和病没关系的……是不是用脑过度了些?”西夏说:“……知识越多,东西越少……就凭这点东西,我看就是生下娃娃,恐怕比你还要矮还要丑的。”子路说:“胡说哩!爹高高一个,娘高高一窝,你生的孩子个子会高的!”两人说了一阵话,把灯熄灭了,黑暗里,西夏把一枚铁楝蛋塞在了下身。子路问:“你自己又动吗?”倒翻过身来要帮她,西夏就夹了腿,说:“你别动,我放东西了!”子路忽地起来拉开灯,拨开那腿,吃惊道:“这成什么jīng?!”西夏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告诉了苏红教的秘方。子路说:“她苏红没有男人,她怎么知道这个?”西夏说:“这我管得了人家私生活?”子路说:“你和苏红都说了些什么话儿,她倒教你这个?”西夏还想说说苏红贴胶布的事,还有和鹿茂的事,又觉得说了没意思,就重新拉灯躺下,说:“都说的是女人家的事,这你甭管。”抱着睡了。
又是一天。每一天都是新鲜的。西夏提四包礼去了蔡老先生的药铺里。蔡老先生与蔡老黑长得绝然不同,人jīng瘦如柴,脑袋却滚圆,面目红润,有两绺稀胡,西夏的印象里,老头的身子和脑袋是嫁接出来的。她说:“你老高寿?”老头说“不高,才九十三。”西夏吓了一跳,说:“九十三了?!是谁谁也看不出来嘛!”旁边坐着一个戴着黑墨镜子的白胖子说“你不是高老庄的人,村里人都叫他是邓小平的同学哩!”老头就呵呵呵地笑,拿了一包咸味胡豆让她吃,西夏不吃,老头又拿了一包yīngān的无花果让她吃,西夏还是不吃,老头说:“我再没啥招待你了,架子上尽是药!”西夏在心里盘算,九十三岁,蔡老黑才有多大呢?他是五十多岁才生的蔡老黑?!才要问起,见药架旁的墙上挂着一个玻璃小镜框,里边并不是行医证书,而写着:“土改之后不谈田,反右之后不谈言,四清之后不谈钱,文革之后不谈权,改革之后不谈烦。”就不敢多说了。白胖子说:“不能用药招待人,你也该请人家喝喝酒呣!”老头说:“我等着你说这句话哩!王海王海,跟领导跑了几年,学会套你伯了?!”西夏还在疑惑:蔡老先生以前是gān什么的呢,家庭成分不好?参加过工作?还是当过村里gān部?一生命运坎坷?听说要让她喝酒,忙说:“不,不,我不喝的。”老头却说:“不喝白不喝!”拉了西夏往药铺后的住屋去,那白胖子也笑眯眯地厮跟了。
使西夏大为惊异的是,两间作厅一间作卧室的地上,足足摆放了百十多个大玻璃泡酒罐,酒里泡的东西更是见所未见:狗鞭,枸杞,天麻,牛鞭,蝉,人参,乌拉糙,鹿茸,雪莲,虎骨,乌jī,guī甲,冬虫夏糙,青蛇,菜花蛇,七寸蛇,褐蛇,蝎子,黑蚂蚁,簸箕虫,雪jī,驴鞭,胎盘,蝎虎,竟然还有梅花,桃花,jú花,杏花,玫瑰,樱花,尽是花的骨朵。西夏原本是不喝酒的,但她还是喝了一盅蔡老先生倒给她的梅花酒,顿时清香入口,脑醒目明,连叫了几个“好好好!”说:“老伯这么爱喝酒的,怪不得一把般年纪了,身子还这么硬朗!”老头说:“年轻时爱喝几口,现在不行了,可我爱务弄酒。”就把枸杞酒倒出了三盅,又取了两个酒瓶,分别盛了冬虫夏糙酒,对白胖子说:“你开着车,再想喝也只能喝三盅,拿两瓶回去,一瓶就带给陈主席吧。”白胖子立在那里把三盅酒喝了,说:“知我者蔡伯也!”三人又回坐到前边药铺里,白胖子把茶杯里的茶倒了,又重新抓了茶叶泡上,老头说:“我得送你客了!”白胖子说:“你真不肯去呀!陈主席当县长的时候在高老庄又是建桥又是修地,是谁的手里把贫困县的帽子摘掉了的,是陈县长!他现在退下来了,是政协的主席了,别人不大理他,老伯也不肯去看病了?”老头说:“你别激我!我知道他那病,争论什么呢,他是为咱县出了力,把贫困县帽子摘了,可好听是好听了,能富裕到什么地方呢?听说别的县还是贫困县,每年上边拨上千万元的扶贫款,咱县就眼睁睁地拿不上了!如今的县长提出要把贫困县的帽子拿回来,他也是为了咱县么,而且他倒比陈主席更没私心,他是只要县上实惠,没考虑他的升迁,你说我说的对不对?”白胖子说:“蔡伯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老头说:“我是半路出家的医生。”白胖子说:“你不去,我就没法jiāo待啊!”老头说:“是这样吧,我给他开个药方。”当下拿了笔纸写道:“好肚肠一条,慈悲心一片,温柔半两,道理三分,中直一块,老实一个,平和十分,方便不拘多少,此药用宽心锅内炒,不要焦,不要躁,去火xing三分,于平等盆内研碎,三思为末,做顺气丸,每日进三服,不拘时候用冷静汤送下,尊者依此服之,无病不恙。”白胖子看了,笑笑的,起身走了。西夏也笑了,越发觉得老头可敬可爱,说:“咱这县上事qíng还这么复杂呀?”老头说:“咱不谈这些了,你娘身体还好?”西夏说:“就是犯心慌病。”老头说:“我听她说了,你给她订做了一个大金戒指?”西夏说:“娘把这话也给人说……”正不好意思,蔡老黑的娘端了早饭来给老头吃,也要让西夏吃一碗,西夏谢了,还张了嘴做证明,说她来时吃了一个煎jī蛋的,老头就自个儿吃起来。一碗稀粥,他却放了盐,放了醋,放了辣子,还倒进去一小盅酒,就那么搅着吃下去。西夏说这成了什么味儿呀,蔡老黑的娘说:“没见过吧,他一辈子都是这个吃法,我也弄不清人家的胃是怎么长的!”西夏就问:“石头呢?”老太太说:“还睡哩,让睡去,饭给他在锅里留着。”
西夏就走到卧屋去,果然石头睡着,涎水从嘴角流下来。她用手帕擦了擦,蹑手蹑脚出来,说:“石头全蒙你们照顾,又让他有吃有喝,又学本事,我和子路真不知怎么个谢呈二位老人呀!”老太太说:“你蔡伯怕与这孩子前生有约的,这辈子就爱惦石头!你能来看孩子和我们,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哪个后娘这么善的!”西夏说:“石头在家和我呆了几天,他爱画画,我带了这卷纸,有空也让他多画些。”蔡伯说:“你说石头还画得好?”西夏说:“画得好!”蔡伯说:“这孩子是有些怪,画的尽是些没见过的事……”门首来了一个病人,嚷道肚子胀。蔡伯就推开饭碗,去号了号脉,拿针在手的虎口、脚尖和背上扎起来,一边扎一边问那人的娘头痛病还犯了没犯,小儿子是不是还尿chuáng?西夏坐着一时无聊,站起来告辞,蔡伯说:“那你走好。”老太太送她到街上,还说:“你吃啥东西了,生得这么好看的!”
西夏原本想去雷刚的ròu铺里看怎样杀猪,走了一截,街上却乱哄哄地一片热闹,一溜带串的扛着粗细长短木料的山民往街北一处空场里去,才突然想起今日是逢集的。这些最早赶集的山民将木料放在了空场的土地上,已经有人丈量尺寸,当场点钱,有人围过去看热闹,但更多的人站在各自家门口叽叽咕咕说话。西夏才走到一家小饭店门口,几个卖了木料的人就在门口喊:“来一瓶酒,一盘腊ròu,下五碗面,辣子要旺些啊!”店主走过来,靠在右门框上,一条腿蹬在左门扇上,说:“不卖饭!”山民一脸的得意,冷不丁就疑惑了,说“店门开着,锅里冒着热气,怎么不卖饭?你以为山里人掏不起钱?!”从怀里掏了钱,一沓崭新的票子,刷啦刷啦地抖。店主说:“吃屎的把属屎的还箍住了?!不卖就是不卖,你有钱到地板厂去买,或者回你们白云寨去买!”山民愣在那里,立时脖子发粗,脸也涨红了,但随之咽了唾沫,说:“不卖了好,你少赚我钱了,我也给我省下了,高老庄这么大的地方,还能把我们饿死了!”嘟嘟讷讷走去。西夏立即明白这些卖木料的是白云寨的山民,她也不敢多嘴,偏生出许多兴趣,往土场子走去。有人就问走过来的一个山民:“那根木头得了多少钱?”回答说:“五十元。”那人说:“那么贵的,你们白云寨人发啦!”回答说:“贵什么呀,我们那儿就只有个树多,换几个钱,哪能比了你们镇街上人?”旁边就有人呸地吐了一口。那人说:“你吐谁哩?”吐口水的人转身进了屋,说:“你眼红,那你去把你祖坟上的柏树砍了卖么!”又砰地把门关了。被吐的人叫道:“我就眼红哩,吃不了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你呸我你嘴里是吃了死娃子啦?”正要来一场吵闹的,谁个在喊:“蔡老黑来了!”蔡老黑披着一件衫子从小巷子走出来,手里提着酒瓶子,在街面上哗地摔碎,吼道:“鹿茂!鹿茂!”
西夏在土场上瞅了半会儿,才发现鹿茂耳朵上夹着一枝铅笔,在那里帮着量过一根木头了,就用笔在木头上作记录,听见蔡老黑在吼叫,低了头就往近旁的一个公共厕所里钻,但蔡老黑骂得他走不进厕所去。西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经是多结实的鹿茂,竟一下子变得弯腰驼背,头发gān枯,两腮无ròu,如是一摊药渣。不禁作想:苏红真的是吸尽了他的jīng气神吗?蔡老黑还在骂着:“鹿茂,你怕什么,你耗子见了猫了?你往哪里钻,那是女厕所,厕所里有婆娘们蹲着,你要钻到茓里边去吗?”鹿茂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厕所门口看见了女厕所的牌子,站住了,转过头来,脸上笑嘻嘻地,说:“黑哥呀,叫我哩吗?”蔡老黑说:“你过来!”鹿茂走过来,还在笑着,笑得很难看。蔡老黑说:“鹿茂,你心瞎了我眼也瞎了,你做啥哩?”鹿茂说:“没做啥,帮着量量尺寸。”蔡老黑说:“苏红给你奶吃了,还是茓让你肏了,你给她量尺寸?”鹿茂不笑了,说:“你喝多了,黑哥!”蔡老黑说:“我喝多了我睡着都比你灵醒!我蔡老黑现在背时了,你不跟我就不跟我,你却从背后肏我尻子哩,你这个汉jian,叛徒,吃软饭的货!”鹿茂脸上红一片白一片不是颜色,眼瞧着已经生气了,可拿眼瞪了瞪蔡老黑,一转身却走了。蔡老黑竟扑过去,骂:“你是汉子你说么,你走啥哩,你还瞪我,你再瞪我一眼!”拾起一块石头就扔过去,鹿茂头一歪,石头落在一只狗的身上,狗嗷嗷地叫着跑开。旁边人就抱住了蔡老黑,一齐说:“老黑,老黑,都是好朋友,你这是咋啦?”蔡老黑说:“是好朋友我才咽不下这口气哩,这几年你鹿茂挣了钱,你凭谁挣了钱?酒厂一倒,我葡萄园一废,你三天没黑就给苏红溜屁眼了?你不如一个狗么,狗还不嫌主人贫哩!”众人一边把蔡老黑压坐在台阶上,去谁家舀了一碗浆水让喝,一边有人就去对鹿茂说:“你不要回嘴,他喝多了,你还不快走!”鹿茂说:“你让他来打么,我不是他娃,也不是他的长工!”说着也再不去丈量木头,从一个巷子进去不见了。蔡老黑还在那里叫骂,谁也按不住,挣脱了众人,却发现已没了鹿茂,就一时孤独,嘿嘿嘿地笑。西夏身边一人说:“醉啦醉啦,要倒呀要倒呀!”蔡老黑果然笑着笑着就倒下去,趴在地上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