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庄_贾平凹【完结】(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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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夏说:“不好。”苏红说:“那夭晚上我和子路说的话多,他一口一个你的好,你却说不好,是茶饭不可口,还是觉得乡里不卫生,子路娘唠叨是唠叨些,但还不是那不讲理的,怎么就不好了?”西夏就说了与石头舅的事,说着说着,委屈起来,眼里cháocháo的。苏红就立过来抱住了她的头,像哄小女孩一样,说:“西夏真是个好女人,心这么善的,我要给jú娃说哩,子路有这么个女人服侍,石头有这么个后娘,她也该放心了。他舅懂得什么,他只是瞎咬一通罢了,不着气,不着气。”西夏经她这么一说,心里倒稍微宽展了一些,说:“我倒不生他舅的气,以后他也不可能见我,我也不可能再见他,我担心的倒是石头,我只说我真心真意待他,我能处理好关系的,没想他压根儿不理我,好像我是第三者,硬拆散了他父母。他身体残疾,我想以后我得照料他,若这么下去,都别扭着,他不自在,我不自在,影响得子路也不自在,又怎么是好?”苏红说:“我没当过后娘,劝人也就没力气,可我想,世上没有喂不熟的狗,他现在还小,又初次见到你,等时间长些,他长大了,他就能理解的。再说,石头现在跟他娘生活,你在高老庄能呆几天,即就是将来能接他到城里去,还有子路的,你只要做到心中无愧就是了。”西夏说:“倒是这个理儿,但我总想把事qíng搞得美满些。”苏红说:“你怎么和我以前一样,都是理想主义者!我现在世事经多了,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呢?你瞧瞧,子路有名声吧,离婚,孩子又残疾。你嫁了子路相亲相爱吧,石头却是这样。我呢,不愁吃不愁穿了,婚姻却是不动!”西夏说:“你不说这话,我还不好问你的,你条件这么好的,怎个还不成家,是要作单身贵族吗?”苏红说:“到哪儿寻去?这里又不是省城!嫁一个比我大的吧,怕半路里闪失了我,嫁一个小的吧,小猴猴没劲,嫁有钱的,有钱都不是好人,嫁个没钱的又划不来。男人么,我也不稀罕了,我看独身还是好。”说罢她哈哈大笑起来,又说:“没结婚所有男人都是你的,一结婚,你就属于一个男人了!”西夏不好意思:“苏红姐……”苏红说:“你是城里人还不好意思?”自个儿就从抽屉里翻出一卷胶布,剪了两截,分别贴到胳肢窝处。西夏说:“这是做什么?”说了一句不说了,以为苏红是有狐臭。苏红却说:“你下边毛怎么样?”西夏脸登时羞红。苏红说:“我以前长得凶哩,得了一个土方,说是用胶布贴在胳肢窝,那毛就慢慢褪了,果然就全褪了。”西夏不知该说些什么,就从桌子上的一个小盒里捡起一枚gān果子来吃。苏红夺了,说吃不得的,西夏问咋吃不得,苏红只是笑,悄声说这是晾gān的铁楝蛋,放在那里边,连续五夜含着,那部位就有收缩的效果的,抓了几个塞在了西夏口袋里,说“你试试,人家说清朝的赛金花到了老年,外国大使还迷着她,就是因为她如处女,用的就是这么个秘法儿。咱们女人么,就这一个私处!”苏红正说到兴处,西夏嘘地一声,示意停住,因为她听见院门在响,有人咚咚地走进来。苏红撩窗帘看了,说:“是鹿茂。”叫道:“鹿茂,你真没用,买个咖啡就这么久时间,你咋gān啥都得不上劲?!”鹿茂进来,也不反驳,就取水冲咖啡,一一端给苏红和西夏,方说:“我在街西头碰上子路啦。”西夏说:“是不是到雷刚那儿又收集方言土语了?”鹿茂说:“说是你南驴伯添了病了?”西夏说:“他一直病着。”鹿茂说:“他和你三婶去药铺里请先生,在街上又碰着一个省城来的人,好像也是子路的熟人,子路问到我见没见你,我说你在这儿,他让你能早些回去。”西夏说:“是吗?”西夏见鹿茂回来,知道人家还有事,自己呆在这里不是时候,又见鹿茂这么说,也不知鹿茂说的是真话,还是故意支派了她走,就起身要回去。苏红说:“就是来了省长,也不用这么急的,咖啡才买回来,走的什么人?”见鹿茂喝的是茶,又说:“你不喝?”鹿茂说:“我喝不惯那味儿。”苏红说:“你喝喝,这东西提神哩!”又拿眼,窝了鹿茂,鹿茂的脸又红了。

 喝完一杯咖啡,西夏无论如何都要走了,走到村口,觉得自己出来一趟,真是没个意趣,也不知这阵儿在那楼上,苏红和鹿茂又在做什么事体,倒从心里可怜了那结实的男人。至家,果然子路与一个秃顶男人在吃茶,西夏并不认识这秃顶,子路介绍说是他在城里认识的一家农贸公司老板,姓江。西夏过去添了茶水,问候:“江老板好?”江老板说:“人常说金屋藏娇,子路兄弟把你这凤凰引到jī窝来了,习惯不习惯?”西夏说:“我啥也吃得啥也喝得,不怕láng,不怕蛇,也不怕不卫生,倒是你这大老板到这里gān啥来了?”江老板说:“这几年许多人是来过这里搞山货,诱惑得我也来了!来了两天,核桃收得倒不少,只是质量不如想象得那么好,山里人jīng得很,一等品里总掺搅二等的三等的,说好了的价钱,付钱时又死缠活缠要加价。”子路说:“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来得多了,风气才坏的。也活该是农民么,以往不知道山里的东西值钱,值十元钱的他只肯要一元钱,现在知道值钱了,却把什么都看得珍贵,值一元钱的硬要十元钱……”西夏笑了笑,说:“你不也就是这样?我没来的时候,把高老庄chuī得人间天堂一般,来了后自己却看不上自己了,说到什么不好处,都是‘农村么’、‘农民么’,好像农村农民就是最低最贱的。”江老板说:“这也是中国的通病,我了解一些gān部,要向上级汇报成绩时,汇报得头头是道,没有不行的地方,等到再向上边要这样款项那样款项时,又把自己说得遭了什么灾,多少人是困难户,缺这没那,比旧社会还要旧社会!”子路说:“你当年在行政部门时还不是这样?”江老板说:“我也是gān得够够的了,才下海的,商海倒比官场gān净!”子路说:“你还算gān净人,哄得了别人还能哄了我?”江老板嘿嘿笑道:“我是坏人,可话说回来,现在好人坏人的标准是什么?我是有些事坏有些事好。”西夏见他们说得热闹了,问子路:“娘还没回来?”子路说:“石头怎么去他舅家了?”西夏说:“他舅来接的,石头硬要去,娘就送去了,有些事我还要给你说哩。”子路说:“娘回来了,领先生去了南驴伯家。”西夏就对江老板说:“你们聊着。”提了子路的挎包到卧室去。

 在卧室里,西夏从挎包里翻出采集本来看,看着看着,先还能听到子路在指责现在城市里吃的粮食多么不新鲜,喷了防腐剂的,酱里醋里有了色素的,馒头也是用硫磺熏白的,可到了山里,又都是什么都用化肥,农药,只有这树比城里多,但有了地板厂,每日是上百棵树在消失着。待到看到后边的一部分,专门是那些散落在民间的古语,入迷起来,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止(停意)那条路滑哩,你把车止得住?/至(最意)说话要算话,至迟一个月你得还账!/滋(喷she意)甭哭了,咱俩拿水枪滋水耍来。/瓷(死板意)蓉花的儿子瓷得很!/撕(用手使东西离开附着件意)老二媳妇,你去场畔的麦秸垛子上撕些麦秸去!/使唤(使用意)这头牛犟得很,咋都不听使唤。/试(感觉意)天这么热的,你难道没试着?/毕(完意)迷胡叔得了疯病,毕啦!/匪(顽皮意)迷猪娃看母猪,雷刚的娃这么匪的!/利(快意)车子一搞油,利得很,骑上不吃力。/谋乱(烦闷意)去去去,都出去耍去,碎尿吵得人谋乱。/熟(加热意)拿勺熟一点油泼辣子。/雾(眼睛看不清意)子路,你伯入夏以来,眼睛雾得很呐。/污兮(不卫生意)晨堂媳妇污兮鬼,一年四季穿过gān净衣服?/数(没完没了的厌烦意)雨下得数数的。/拿作(刁难意)瞧贺主任那副样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拿作人哩嘛!/咂(过分意)娶了个媳妇不会心疼东西,把菜摘得太咂,能吃的都撂啦。/煞(勒紧意)上山拉木头,把车上绳煞紧啊!/败毒(去毒意)蔡老先生说,把这虾蟆蝌蚪子生喝了你身上疥子就退了,它败毒哩!/嚼(骂意)你狗日的海根,背后地里嚼我哩?!/奈(那么意)秃子叔,这不行,那不行,奈你说咋办呀!/害(怀孕意)书福的媳妇害娃娃哩;闻不得油腥。/灭(睡意)牛坤呀,忙了一夜了,你去灭一会儿,等来正回来了我叫你。/趔(让意)趔开趔开,没看见是咱吴镇长来了吗?/歇(影响意)唉,地板厂把厂房一盖,墙外我那地被歇得不好好长庄稼嘛!/卸(摘意)所长来了,快去把墙上烟叶卸一串来揉了吃!/踅(蛮横意)蔡老黑自小就踅,谁惹得起?偏偏出了个苏红治他,一物降一物么!/薄(小气)庆来他娘薄得很。/活人(处世意)顺善会活人,谁来当镇长他都是红人。/囚(待在里边不出来意)庆升是蔫xing子,只要回来,一天到黑囚在家里不出门。/端(竖抱意)娃娃醒来了,先端娃尿。/耳失(不理意)狗锁那是走人路的?甭耳失他!/后跑(拉肚子意)镇长请县长吃饭哩,双鱼讲究也是陪吃的,刚吃完就后跑了。/额目(估摸)来正你额目一下,我盖这四间房得多少钱?/失机(急意)栓子,失机得跑啥哩?/肘(摆架子)当个警察么,肘得很,与凡人也不搭话?!/贫气(没福意)高老二那大儿子长得贫气,三十六岁了腰还不粗起来,他这辈子能发达?/弹嫌(挑剔意)你往下压一分价,他往上提一分价,不弹嫌不是买主么。/详(看意)你往屋脊上详,看是个啥么!/言馋(刻薄意)竹青言馋口满的,谁见得?/解(明白意)张所长你说的我解不下么。/聒(吵意)鹿茂家解板哩,电锯响一夜,聒得人耳朵都疼啦!/拽(延长意)今年雨水太多,瓜却拽了蔓了,不坐瓜。/致儿(现在意)通知是八点开会的,咋致儿才来?

 看得入迷,以至于姓江的老板要走了,西夏才从卧房出来,而娘也已从南驴伯家回来,一再挽留着客人吃了晚饭走,江老板说他还要呆几天的,改日吧,告辞而去。娘说:“西夏,你稀罕那些烂砖头,你南驴伯说他前几天去牛川沟也捡了块砖头,让我拿回来看是不是你要的?”西夏忙问:“在哪儿?”娘说:“我放在磨坊的那些木头上。”西夏看时,果然是一块完整的砖,砖面上有好多花纹,但却是用铁刷子刷洗过了,花纹差不多已模糊不清。问怎么就洗了?娘说:“你伯特意给你洗的。”西夏“咦咦”地可惜了一番,问道:“我南驴伯病了?”娘说:“添了新病了,已经五六天的光景,咽东西难场,他以为生了气,慢慢就会好的,没想越来越难过,喝开水都噎的,叫先生去看了,先生说明日得到县医院照机器哩。”子路说:“莫非是瞎瞎病?”娘说:“先生当着你伯的面说是喉咙发炎,出来对你婶和我说,一定要去县医院看看,说不定是癌症哩。”西夏吓得哎地一声,子路也不言语了。娘说:“真要是癌症这怎么办呀,这个家就整个儿完啦!”子路和西夏一时无语,默默回到堂屋。迷胡叔却疯疯癫癫走进来,嚷道:“子路子路,你知道不知道,你南驴伯得了噎食病了!”娘赶忙说:“你别臭嘴胡说,说不定他是喉咙发了炎。”迷胡叔说:“咱这儿要得病,哪个不是癌症?自从白塔倒了后,白云湫的魔气往咱这儿冲哩么,这些年不是挨家挨户地倒人吗?这都是顺善那贼作的孽,他当头儿的时候,白塔让水冲了一半,他就是不经管着去修,塔就轰地倒了,他是盼人都死光了,他得绝业呀!”娘说:“你又胡说了,快回去吧,我今日可不给你管饭!”把疯子往外赶,他偏不走,看着厨房外的石臼,说:“我给你砸糍粑!”娘说:“砸什么糍粑?子路墙高的小伙子,用得着你来砸,天黑了,我们吃罢饭还得睡觉哩!”迷胡叔说:“你们睡你们的,我就睡在屋檐下台阶上,有一捆谷糙也就行了。”娘没法劝走他,就给子路耳语,子路出去立在墙外路口上,喊:“顺善来了,顺善来了!”迷胡叔立即从地上捡了半块砖跑出去,问:“顺善在哪儿,他要来打我吗,看谁能打死谁?!”子路说:“顺善在前边栓子家的墙后等你哩!”迷胡叔头弯着一步步走过去,子路忙返回院,就把院门关了。一家人不敢出声。隔了一会儿,门却被敲响,是迷胡叔在叫:“子路,子路!”子路不作声,疯子又敲了一会儿门,在说:“这娃真懒,这么早就睡下了?”一阵脚步远去。一家人笑了笑,念叨疯子也可怜,没个照看。娘说:“可怜是可怜,谁又敢粘他?子路,还有多少钱?”子路说:“啥事?”娘说:“明日你伯去医院,拿上二三百元。”子路说:“治病当紧,我给四百元吧。”西夏说:“白云漱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么厉害的?”子路说:“你总谋算着去白云湫,南驴伯一病,你就知道那是个去得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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