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一出门,子路就在院中的樱桃树下拥了西夏亲一口,拉着坐到上房台阶上。西夏说:“我嘴上说的要见石头,但心里扑咚扑咚跳哩,真不知道见了他说些什么?”子路说:“只要心里热惦,用不着说这说那。我们家怎么样?”西夏说:“房子倒好,只是年代有些久了。”子路就讲这院子是爷爷手里造的,上房是硬四椽结构,前后檐大,冬天檐下有簸子,一层一层晾柿饼和红薯片子。磨坊里的石磨用过四代人了,原本是两柞厚的,硬磨掉了一柞。樱桃树是十年前和jú娃结婚时栽的。看见上房的屋脊吗,是残缺不全的,但当年雕着六shòu,威风得很。原先的楼板是纯红心松木的,这窗子是锁梅镂花格子窗,后来因家境不好,把楼板揭下来卖了,窗子也卖了,换成了泥楼和这揭窗。西夏说:“你家上辈人能行的。”子路说:“高老庄这么一大片镇子,就是以我们高家起身的,蝎子尾村都姓高,先是有这个村后有那个镇街的。只是后来败了,你见那么多的古柏,就是过去留下来的东西。到爷爷手里,似乎又兴了一阵,却再没兴到先人的光景……”西夏说:“你爷爷是地主了?”子路说:“不是地主,是富农,解放五年他去世了,父亲倒是替他受了一辈子苦。”子路进门去,嚷道西夏看看家里照片。照片装在一个大镜框挂在墙上的,光线暗得看不清,拿出来,最后的一抹夕阳照在樱桃树上,也照在相框上,西夏看见了一个老头戴瓜皮帽,袭长衫,五绺胡须飘在脸前,很是气宇轩昂。西夏说:“你爷爷坐的是什么椅子?”
子路说:“他是站着的。”西夏说:“噢,他个头也矮:”说罢就一边往上屋跑,一边喘着笑。
子路是不愿意说矮的,跑进去,就把西夏抱住,用牙在她脸上也是恨着也是亲着,说:“就是矮,怎么着?家谱上讲,高家先人都是一米八以上的个儿哩!”西夏说:“你真是一米八,我还不嫁你哩!”他们拥抱着旋转到了卧屋的穿衣镜前,光线模糊,子路还是让西夏背向镜子,他从镜子里看到了低她一头的他。他拉她坐在了炕沿上。两人腿蹬得直直的,西夏又拿她的腿比子路的腿,子路比西夏短了足足一柞多,说“刚才那竹青问我在城里做什么事,我说上班呀,她说你还上班呀,子路那么有钱的你上什么班呀?我说,子路是工薪族,他没钱的,她说子路不是大款,那你图他什么的?”子路说:“她是贱货,在娘家做姑娘时就打过胎哩!”西夏说:“我对她说了,别人得到漂亮女人是容易,子路是难,可容易得到的往往不爱惜,难得到的得到了就觉珍贵,我与其去争那不爱借你的男人,何不把爱jiāo给一个不容易被人爱的男人而长久地被他爱呢?”子路说:“你这是给她上课哩么!”西夏说:“我不应该对竹青那样说?”子路说:“村里谁要再对你说那种话,你就告诉他:我嫁给了子路,子路从此自信心大增,才写出了那本专著,由副教授升为正教授,这次能领我回来,更是他的自信心的表现!”西夏抱住了子路的头,梆梆地在脸上亲,一仄头,却看见了卧屋门口那一片三角亮光处有一头猪,猪四蹄伸得长长的,好像很舒服,就说:“家里养的猪?”子路说:“没的。”西夏说:“咦,我明明看见了的,怎么又不见了?”子路说:“胡说哩!你是搞美术的,形象思维太qiáng,又在造景啦?!”就拉开了灯,去厨房里烧水让西夏擦个澡。
蔡老黑在镇信用社的小柜台里往外偶然一望,望见了子路和新娶的媳妇提了大包小包正从街上走过,他着着实实愣了一下,随之却又长吁了一口气,重新把双手放在柜台上,支起自己的脑袋。这一个下午,蔡老黑极其壮烈,他原本在翠花楼上同人喝酒,酒并没有喝够,瞧见顺女的男人在楼对面的墙壁上帮地板厂的人张贴收购木头的广告,这小子在墙根支了一块石头,站到石头上了还觉得贴得低,跳下来又垒了一块石头,颤颤悠悠上去,身子就歪歪地用力,蔡老黑便有些来气。高晨堂先前是蔡老黑鞍前马后的人,每年葡萄成熟的时候,设在镇中的葡萄收购站,晨堂就是验收人,他现在投靠了王文龙和苏红,真是东倒吃羊头,西倒吃狗ròu。当下鼻子哼了一下,骂了声“人没人格,猪狗不如!”偏偏jú娃的兄弟背梁从ròu铺子里买了一副猪下水经过翠花楼,翠花楼的主儿吃喝来喝酒,说:“蔡老黑在楼上哩,你不去?”背梁说:“我正要找他,他在这儿喝酒?”遂噔噔跑上楼来,告诉蔡老黑:信用社人到处放风,让你还贷款的。刚才路过你爹的药铺子,你爹和信用社人说话哩,好像还是寻你哩,说躲着是做啥哩,癞虾蟆躲过初一能躲过十五?蔡老黑气正没处发,吼着:我躲什么了,我姓蔡的顶天立地,中南海也敢进的,我怕去信用社?!背梁说:你别给我发火,我只是捎个信儿给你。
蔡老黑说:好好好,我拿你出什么气?当下推了酒杯,回到家,穿戴整整齐齐,拿了一包东西往信用社去。信用社的人见是蔡老黑衣着鲜亮地走进来,倒吃了一惊,年轻的信贷员急忙到后院去叫主任老贺。老贺正熬茶吃哩,说:“寻他寻不着,他来了,是不是凶神恶煞的?”信贷员说:“收拾得光光堂堂,像是要到县上开劳模会呀!”老贺说:“屁!劳模选到你也轮不到他了!”就端了茶壶到营业室来,一见面说:“老黑,把款弄齐了?”蔡老黑说:“五十万元我到哪儿弄去?”老贺说:“老黑,如果是我的钱,一笔勾销了!但这钱是国家的呀,国家能贷给你,帮了你多大的忙,国家钱也是人民群众存款存下的,这么几年了,早到了还款日期,你一月不行推半年,半年不行推一年,你总不能不还呀?!”蔡老黑说:“还的!”老贺说:“那你拿钱吧!”蔡老黑摊摊手,手里没有钱,说:“你知道,县酒厂不景气,去年葡萄卖不出去,堆在镇上沤了粪,你也闻到满镇子的酸气吧?今年看样子比去年还要坏,我有什么办法?”老贺说:“这么说,倒是信用社害了你了?!”掏了烟给老贺,老贺不接,蔡老黑自己点着吸了,说:“地板厂的贷款还了没有?”老贺说:“没有。”蔡老黑说:“他们为什么不还让我还?”老贺说:“地板厂贷款是镇长做了保的,又有县长的批条,你蔡老黑没么!”蔡老黑说:“我给人家送葡萄人家不要呀,蔡老黑又是男的,我总不能拿刀在大腿上戳个口子让人家肏么?!”老贺说:“蔡老黑你jīng神文明些,我听不得脏话哩。”蔡老黑说:“我今日来,与你们不争不吵,账是一个子儿不少地认的,也不想让你们受上边处分,我有个办法一了百了!”老贺说:“什么办法?”蔡老黑就坐在柜台前,从怀里慢慢掏出一个纸包,绽开了,是一包老鼠药,说“我把这老鼠药喝了!”伸手来拿老贺的茶壶。老贺脸刷地变了,说:“蔡老黑!你这是威胁信用社吗?!”蔡老黑说:“我没威胁。要说政治身份,我姓蔡的是高老庄第一个改革家,也是县长曾经给戴过花的人。如今事qíng弄砸了,你让我去偷去抢,我不会gān,你让我拆房卖砖,我对得起老爹还是孩子?我一包老鼠药死了,死得人不害我,我不害人,活人没人要,死尸医院还收的,总能抵几个钱吧!”老贺一把将柜台上的老鼠药拿过来,拿过来却包好,塞进蔡老黑怀里,说:“蔡老黑,我胆小哩,你别吓着我,你要喝药,你回家去喝!小李子,送客关门!”自个拿茶壶就往后院宿舍里走,头摇得拨làng鼓一般。
蔡老黑出得信用社,不远处站着背梁,背梁是来打探消息的,他患有皮肤病,心越急越发痒,手在怀里咯啷咯啷地抓,间:“老黑,事qíng咋样?”蔡老黑倒感动了,说:“没事。”
背梁说:“没事了就好。你吃烧肠不,修子在家正做哩。”拿口chuī指甲fèng里的银屑。蔡老黑说:“背梁,我有个偏方治你那病哩!”背梁说:“是不是?啥偏方?”蔡老黑说:“这你知道了却不能再给别人说,让别人痒死去!”背梁说:“这我知道!”
蔡老黑说着勾了手指,背梁附上来,他小声说:“多挠一挠。”
背梁说:“还有哩?”蔡老黑说:“把手洗一洗,再挠!”哈哈笑起来。笑过了,却搂住了背梁,拍拍他的肩,然后扬长就走了。但蔡老黑没有直接回家,却一步一步往三十八亩地的葡萄园来。
葡萄园在镇后的一面斜坡上,从中间绕一条便道就可以到蝎子尾村,暮色苍茫里没有风,一架一架葡萄枝叶青绿,咕咕涌涌如波làng一般从高处而来,蟋蟀、蜘灿,开始在露水初cháo中鸣叫。如果是不经意,这些虫鸣是听不到的,听到的只是镇上地板厂的电锯轰轰嗡嗡,谁家的狗在咬,一只在咬了,十只八只遥相呼应,有孩子在喊:“狗连蛋了,哟哟,狗连蛋了!”从园子西北角一路传过去了嬉闹、殴打和追赶声。但是,蔡老黑听到的是昆虫在叫,叫得细而碎,繁而密,在心里,在骨里,周天响彻。从两排葡萄架间走过去,犹如钻一个绿峡,手张开来也绿得像菜面,天上就落下一颗huáng豆大的雨,砸在他的额角滑下去。蔡老黑以为是飞鸟拉屎,倒了八辈子霉了,看着gān枯的地上,那雨粒落下了起了一股细烟,天怎么只下一颗雨呢?他走过了园子里那块平场子,正是通往蝎子尾村的便道,道旁的木庵子里,黑疙瘩似的坐着一个人。蔡老黑问:“谁?”黑疙瘩没有从庵子的糙chuáng上跳下来,只是说:“天上怎么再没个飞碟,让高老庄地震了去!”说话的是鹿茂,挪了挪身子,空出糙chuáng一半,让蔡老黑坐上来,说:“我去你家了,嫂子说你不在,我寻思你是在这里……穿得这么周正,去寻jú娃了?”
鹿茂和蔡老黑搭档已经是许多年了,蔡老黑种植了葡萄园,纳入了县酒厂的葡萄基地,每年收获葡萄jiāo售给酒厂,鹿茂则办了纸箱厂,专门定点为酒厂提供装酒瓶的箱子。那时候,他们有钱,三天两头在饭馆里摆饭局,鹿茂的牙齿现在常痛,就是用牙签剔牙,牙fèng越剔越大的。而酒厂不景气了,眼见着兵败如山倒,鹿茂首先脖项软了,见着蔡老黑就哭栖惶。蔡老黑爬上了糙chuáng,拿过了鹿茂身边的香烟,抽出一支来吸,一直把一支烟吸完了,没有说话。鹿茂是来诉冤枉的,见蔡老黑这般模样,倒不敢再说别的,问道:“和嫂子怄气了?”蔡老黑哼了一下,是笑不是笑是恨也不是恨,说:“我去信用社了一趟。”鹿茂说:“你还款了?”蔡老黑说:“我丢了人咧。”鹿茂说:“姓贺的侮rǔ了你?”蔡老黑说:“我拿了包老鼠药去的,要钱没有,要命我就死在他面前,我蔡老黑耍了无赖……”鹿茂说:“都是酒厂那一帮败家子坑了咱!他娘的没本事当什么厂长,郑厂长gān得好好的,就无来由地把他换了,派来这个马厂长能gān个屁!他在酒厂里胡弄他胡弄去,咱他娘的却倒霉了,纸箱厂投资那么大的,他娘的他不要纸箱一句话就不要了?!”蔡老黑说:“骂有什么用?我寻思得想个出路呢,把这园子毁了再种庄稼?葡萄刚刚挂果两年啊!洛北县也有个酒厂的,我让人去那儿联系,看能不能秋里给人家供货。”鹿茂说:“路那么远,熟果子运去踏砸不少哩。”蔡老黑说:“那总比全沤在这里qiáng。你近日去县上再采采风,酒箱做不成了,看别的厂要不要货,譬如肥皂厂,粉笔厂……哎,听说粉笔厂的经理和吴镇长是同学……”鹿茂说:“我前十天就求过他了,他说他给问问回我的话,到现在没吭一声,他八成是忘了,他心沉得很,给啥要啥,前几天对咱多热惦,如今咱倒灶了他又和地板厂的钻得亲,地板厂有地板条送人哩,咱有啥呢?”蔡老黑用指头按住一个鼻孔用另一个鼻孔喷出一股鼻涕,又按住那个鼻孔用这个鼻孔喷出一股鼻涕,鹿茂等着他要骂出什么了,蔡老黑喷完鼻涕,又坐着没言传。鹿茂说:“你知道不,地板厂得了一个旱guī,三十六斤重的,送给吴镇长让补身子,太壶寺的和尚知道了,说要放生,吴镇长却孝敬县长去了,还带着苏红。”蔡老黑不耐烦了,说:“你管人家哩?吴镇长不办事,你直接去找粉笔厂呣!”鹿茂说:“我也为这事来和你拿主意的,你说直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