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黑说:“去!”鹿茂突然笑嘻嘻地说:“黑哥,你近日没见狗剩?”蔡老黑说:“咋?”鹿茂说:“狗剩前日给我拉扯到一个,你猜是谁?发廊里那个新来的,小肚子凸凸的……”蔡老黑说:“小肚子凸凸的?给你个猪你都gān哩!”鹿茂说:“我又没个qíng人,我是出火哩。”蔡老黑说:“你明日就去县上!骑自行车还是搭班车?”鹿茂说:“有事要我代办?”蔡老黑说:“我没办的事,你去的时候到jú娃店里一趟,看她需要不需要进什么货?”鹿茂说:“要去明日咱俩一块去,她不认我的碴哩!”蔡老黑骂了一声,把他掀下糙chuáng,鹿茂站在地上喘着笑,就势到葡萄架深处去掏尿了。
蔡老黑独自坐在糙chuáng上吸纸烟,想起一件事,暂时将烦恼丢在了一边,才要哼出一段小曲儿来的,却发见月亮已经上来,便道的那头有了脚步声,子路娘急促促走过来,蔡老黑一下子跳下糙chuáng,忽地站在了老太太面前。老人吓了一跳,骂道:“老黑你这土匪,我以为是个láng哩!”蔡老黑说:“老黑还是láng?是个鳖哩!天黑了,你往啊达去,是子路回来啦?”
老人说:“是子路回来啦!”蔡老黑又问:“带着的是新媳妇?”
老人说:“带着的是新媳妇!”却突然叫道:“你蔡老黑是人jīng么,你在这葡萄园里怎么啥都知道?!”蔡老黑高兴起来了:“这下婶子你宽心了?!”老人说:“儿女的事,他们解决去,他能找下也罢,找不下也罢,我管得了吗?结婚呀离婚呀,前头的路是黑的,谁知道是阳关道还是独木桥?!我现在只cao心一日三顿吃什么呀,再就是我那孙子!石头今日没跟你爹学针灸吗?”蔡老黑说:“中午在我爹那儿,吃过饭他舅就背走了的。你要把石头接回去?”老人说:“他得见见他爹的。”蔡老黑说:“是这,天也黑了,你先回去,过会我把石头送过去,我还要去看看子路呢。”老人说:“啥事都让你忙哩!你给你爹说,我这左眼睛他扎过一针,现在见风不落泪了。”蔡老黑说:“那还得巩固哩,过几天让我爹再看看。心慌的病还犯没犯?”老人说:“那没事,犯了熬些戒指水喝喝还济事。”蔡老黑送着老太太从原路回去,还说了一句:“婶子,劈柴还有没有?”老太太说:“还有的,老黑,这些年真把你带累的……”
鹿茂从葡萄架下走出来,说:“子路回来啦?前一阵子不是又一股风的说要复婚的,怎地却把新媳妇领回来啦?”蔡老黑说:“你cao心你的日子咋过呀吧!”鹿茂说:“老黑,那这是好事么!”蔡老黑说:“你知道个啥?!”鹿茂说:“我啥都知道!”
蔡老黑说:“……”他的鞋帮被露水cháo得湿湿的,跺一下脚,昆虫的鸣叫消失了,跺声一住,繁响又起。鹿茂说:“你真的也去见他吗?”蔡老黑没有回答他,刷刷刷地也在尿尿了。他一边往葡萄园外走,一边用尿在路上淋字,写了些什么字,鹿茂看不清,独说独念道:“唉,不行了,先前是压着压着尿倒墙的,如今扶着扶着尿湿chuáng哩。”
蔡老黑背着石头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坐了许多人在喝酒。四间堂屋,东西各有一间扎了界墙做卧屋,中间的两间全是庭,家具并不多,除了那张脱了漆的八仙桌子,四条长凳,靠北墙一溜三个大长装板柜上,有子路爹的灵位,香炉里燃着香,两边各摆了纸扎的金山银山。亡人葬时,接收的大部分奠品都在坟头焚了,但仍要留小部分一直到三周年忌日办毕,方才与孝子贤孙们穿过的孝衣孝帽糙鞋一块焚去,那亡人将从此在阳世里活在亲人们的心中而再没有了节日,该去做神仙或做小鬼或重新投胎了。三年来,这个屋庭是空旷和冷寂,从后梁到灵位后的“天地君亲师”的挂贴上是一张大大的网,那只圆肥的蜘蛛就常常单丝下垂,老太太没有拿扫帚挑了去,看着那蜘蛛黑黑的颜色和短短的腿就想起老伴,坐在板柜前的糙蒲团上哭一通。哭过了,不免又骂一句老死鬼,说死就死了,把她撂在半路上,也不管儿子的婚事了,也就又要坐在板柜前的糙蒲团上再哭一通。现在,一颗一百瓦的灯泡吊在梁上,把四堵墙照得白光光的,灯泡下,七八个人围着八仙桌喝酒,热闹已经恢复到三年前的热闹了,老太太喜欢得颠出颠进,为喝酒人炒了一盘椒角土豆丝,一盘韭菜jī蛋,一盘莲菜炒ròu片,还有一盘是子路带回来的五香猪蹄。蔡老黑背了石头进门,老太太一把抱了孙子,喊:“子路子路,娃回来了!”子路从酒桌边过来,给众人添酒的西夏也跟了子路到院里,石头只说了一个“爹!”就不言语了。子路说:“这是你姨,叫姨!”西夏看着孩子,她要等一声“姨”出口,就要过去把孩子抱住亲一口的,但石头没有叫。西夏尴尬了,有些不知所措,还是说:“我给石头取衣服去!”跑回卧屋抱了一堆衣物,把一件huáng色的夹克给石头,把一顶蓝色的帽子给石头,把一件毛衣也给石头,比画着样式和颜色,问“喜欢不?”石头仍生硬着脸。石头的脸很扁,耳朵高得出奇,西夏摸摸他的头,他却把头趔开,西夏的自尊心伤了。老太太忙说:“你们都去招呼客人,石头jiāo给我。西夏你去给我铺好炕去!”西夏应了一下,到娘的卧屋里铺炕,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浑身软沓沓地没了力气。
子路回坐在酒桌上劝大家喝酒,为了烘场子,提议由他先做通官,然后轮流着做通官,众人说:“只要你舍得酒!”子路的通官输得多赢得少,蔡老黑说:“子路在家时是高老庄的第一拳,当了教授拳退了!”子路知道他为甚今晚输的拳多,说:“拳退了,酒量却增了,我拿了大盅去!”起身到娘的卧屋取大酒盅,却低声对西夏说:“你生气了?”西夏说:“我热脸换着冷屁股,怪没意思的!”子路说:“这孩子生xing就是个冷脸子,你没见对我也是叫了一声爹就什么热火劲都没有吗?”西夏说:“……一定是他娘事先教唆了的!”子路说“jú娃对我再有意见,也不致于那样做。你再主动些,他毕竟是孩子嘛!”西夏撅了嘴说:“我也是孩子!”子路羞了一下她的脸,说:“你在我面前是孩子在石头面前却就是后娘么!”
西夏扑地一笑,气也散了,说:“不知怎么,我有些怕他哩。”
子路说:“你会处理好一切的。”在西夏脸上亲了一口,西夏说:“你去吧,你喝你的酒去!”
子路重新过来喝酒,娘抱着石头却不去炕上睡觉,说“给我石头也让个座位吧,小是小也算个男人哩,喝不了酒能吃菜的。”众人说:“对对对,”腾出个位子来。石头坐在了凳子上只夹着素菜吃,旁边人让吃ròu,老太太说石头从来不吃ròu,有人就说石头你不吃荤怎么长大呀?蔡老黑说:“虼蚤吸血就只长那么小,牛是吃糙哩却大得很!”众人就骂蔡老黑抬杠,都笑了,但石头依然平静,只吃他的。吃着吃着,筷子停下来,眼睛就半睁半合,子路说:“石头你困了?”石头说“困。”眼皮扑噔合上。当奶的过来抱了石头到炕上去,西夏铺好被褥,放过枕头,石头就瞌睡了。说瞌睡就瞌睡了,能这般快,使西夏惊奇,她帮着孩子脱衣服,看见了那双瘦得麻秆一样的腿,心里不觉也发了酸,说:“娘,石头是什么时候得的麻痹病?”娘说:“这孩子一生下来腿就麻花似的扭着,这都是怪处哩,那天牛川沟修桥放pào哩,一块石头从厦房顶上砸进来,石头就落糙了。牛川沟离这儿是多远的,别的地方没溅一个石块,石头就把咱厦房砸了!?这怕是天上掉石头哩!石头砸下来,jú娃惊得月子里没了奶,只说这娃不得成了,但却活下来,四岁上都不说话,会说话了,又懒得说,一天说不了几句。”西夏说:“这像子路!”娘说:“子路没他怪,子路这么大的时候,又流鼻涕又尿chuáng,石头不说话,心里却什么都懂。你瞧瞧,他后脖子多大的一块红痣!”西夏过去看了,果然一片朱砂痣,好像是什么文字,但又不是文字。娘俩叽叽咕咕说话,院门就咯吱响,而且台阶上也有了嘁啾声,西夏说:“又有人来喝酒了!”娘说:“那都是婆娘家。”台阶上便有人敲窗子,说:“婶,婶,子路媳妇在哪里,不让我们见见吗?”娘对西夏说:“她们要看你哩!”西夏忙对着镜子看头发。
高老庄的男人常在夜里聚众喝酒,喝就喝醉,没醉算没喝好,喝者的婆娘们在这一夜里不能睡觉的,她们cao心丈夫喝多了,摸不着黑路走回来,再就是男人出去热闹了,女人家在屋太寂寞,也便都去了摆酒席的人家。当然,喝酒的男人是反感自己的婆娘立在酒桌边,女人们知趣也就全坐在门外的黑影里拉家常,直到喝了八成或者九成,听得屋里的男人反复地在说着一句话,全支楞了耳朵准备着召唤。于是,某某叫某某婆娘的名字,某某的婆娘推门进来,立在丈夫的身后。接过丈夫递来的酒盅,一口深抿,翻盅亮底。女人家不喝酒的就见酒发呛,一旦接盅推盏,酒量却大得惊人。但再能喝的女人是不被请到桌上来的,她们是让喝能大喝,不喝也没瘾想喝,召之即来,挥手便去。娘拉着西夏开门出来,台阶上坐着的七八个年轻的女人都站起了,扑扑地拍打屁股上的土。黑暗里并看不清西夏,却在说:“真个是稀人!”西夏说:“稀人?”她们说:“城里人醒不开咱的话哩,咱也说官话——你长得美哩,大美人!”西夏笑了,说:“子路还能找个大美人?!”她们说:“子路才要找大美人哩!”一个说:“子路当了教授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要离婚的,是我,我也是,城里的美人别人能娶得,山里人为啥娶不得?都说子路怎么啦,怎么啦,那有啥,自古好男占九女哩!”便有人说:“你说的啥话呀?”一时倒都没了话头,愣在那里。娘说:“这都是你嫂子的妹子的,你认识认识,平日都是她们照看着我的。”西夏说:“真是多谢,几时到省城办事了,一定到我那儿的家去啊!”她们说:“这话我们可当真呀,进门不脱鞋,还要吐痰哩!”西夏说:“随便着吐!”她们说:“子路媳妇好!我要是年轻十岁,我就让苏红把我介绍到城里打工去,那我就去你家!”屋里男人喊:“双环,代酒来!”说话的婆娘推门进去,他的男人劈脸骂道:“你那茓嘴寡着哩,提苏红?!你得能的还要去城里打工,苏红把你拐卖了你还以为你进了皇宫!把这酒喝了!”门外的婆娘嘻嘻地笑。西夏说:“都进屋来吧,这里没灯的。”她们说:“你忙去吧,妹妹,我们进去挨那凶男人骂呀?!我们坐在这儿好拉呱……你去忙吧,去吧。”西夏退回来,沏了一壶热茶出去,喜得众婆娘说:“还给我们沏茶哩,这得让你娘心疼了!”
西夏回到了自己西边的卧屋时,才坐在炕边,娘也顺脚进来,问累不累,要是累了就歇下,这些人喝开酒时间没个长短,你敬过他们酒了,礼节也到了,有子路陪着就是。但西夏没有睡意,坐着和娘说话儿,间了问身体状况,又问了问缺钱花不,突然说:“娘,来喝酒的个子都那么小,那个叫蔡老黑的倒显得高?”娘说:“蔡老黑姓蔡么,那是个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