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河畔麦田,海一般的麦田!五富一下子把自行车推倒在地上,他不顾及了我,从田埂上像跳河潭一样四肢飞开跳进麦田,麦子就淹没了他。五富,五富!我也扑了过去,一片麦子被压平,而微微的风起,四边的麦子如làng一样又扑闪过来将我盖住,再摇曳开去,天是huáng的,金子huáng。我用手捋了一穗,揉搓了,将麦芒麦包壳chuī去,急不可待地塞在口里,舌头搅不开,嚼呀嚼呀,麦仁儿使鼻里嘴都喷了清香。
五富几乎是五分钟里没有声息,突然间鲤鱼打挺似的在麦làng上蹦起落下,他说:兄弟,还是乡里好!没来城里把乡里能恨死,到了城里才知道快乐在乡里么!
我不嚼麦仁了。五富的话让我心酸,后悔带五富来看麦子。五富,不能让五富说这话,说这话就在城里不安心了。
我说:城里不如乡里?
五富说:城里不是咱的城里,狗日的城里!
我说:你把城里钱挣了,你骂城里?
五富瓷住了,看着我,他说:不自在。
我说:咋不自在?不自在慢慢就自在了,城里给了咱钱,城里就是咱的城,要爱哩。
五富说:我爱我老婆……她可怜。哭声拉了出来。
四十多岁的人,动不动流眼泪。五富,你羞,没出息!
我是没出息。五富说,你说咱活的啥人么,一想起来我就想哭。
哭吧,哭,这儿没人,要哭就美美哭一常
五富真的哇哇哭起来,嘴里胡乱说着,你听不来说了些啥,láng吼鬼叫地哭。我站起来离开了那片麦田,顺着河往前走,前面的一个斜坡地里麦子已经割了,割下的麦子束成粗捆立栽着,无数的麦捆栽成了队列。我在麦捆里穿行,发现了麦捆和麦捆发生着关系:或是呢喃私语,或是左右盼顾,或是相背怄气。转过身,身后却是五富,他跟着来了,脸上挂着泪水。
咋不哭了?我说,你哭得像你爹死了。
五富说:我爹死的时候你在镇上吗?我爹得的是肝癌,硬硬疼死的,可我爹咽气时是笑了一下,走了的。
我说:你爹死时都笑的,你就不会笑笑?
五富却嘟囔起来,说他是看着他爹笑了一下死了,他仍在哭。我不想听他的嘟囔,从斜坡地里走出来,地边有几株苦菜花很鲜艳,掐了一朵,花jīng流着白汁,立即就变黑了。五富把那些苦菜全拔出来装进兜里,说可以煮锅,却又说:兄弟,我要死了谁会给我哭的?你哭我不?
我说:不哭!
五富吃惊地看我,我仍说:不哭!他恨了恨:你不哭?不哭算啦!他自己倒哭了一下,像呻吟,又像在苦笑。
离开麦田后我们就回到了池头村,夜里并未早早歇息。莫名其妙的一种yù望得到满足后,另一个急bī的事是去麦田毕竟耽搁了拾破烂,必须把损失补回来,不回去收麦的内疚才能完全平复。我们去村前街的夜市上去转悠,但愿能收到一些破烂,或许能碰上什么装车卸货的事。五富说:今天就是偷,也要偷回十元钱!但是,夜市上没有谁家装车卸货,也没有谁买了重物要往楼上送,空啤酒瓶是不少,差不多都被吃喝摊的小老板自己收拾了。我们仅拾到几十个空矿泉水塑料瓶。经过一个沙锅店,五富突然说:哎,韩大宝在里边吃烤ròu哩。我折身又到店对面,果然看见韩大宝在里边坐着,面前是一个沙锅,一盘羊ròu串,还有一捆啤酒,自酌自饮。我要进去见见,五富说人家正吃喝的,咱进去了肯定让咱也吃喝,咱就是不吃不喝,酒ròu钱还不是咱掏?我说掏就掏么。五富说那你去,我到前面转转,真的就走了。我进了店,韩大宝还热qíng,让吃让喝,就说起我侄儿刘良来找过他。
良子也来了?这消息让我吃惊不小,这小子一定是和他爹又闹翻了来的。韩大宝说:他没寻过你?我告诉了你的住处,他没去?
我说:他找你也要拾破烂吗?
韩大宝说:他不愿意gān,正好我一个朋友在我那儿,他去人家煤店里卖煤了。你记着,他在丰庆路仁义巷七号。这小子像我,能在城里弄出个名堂。
刘良,láng虎人么,生来和他爹就是冤家,为了上学父子俩没有一天不闹的。我哥对我说,他不是学不进去,压根就不学么,整天好高骛远!我说好高骛远这好么,安分孩子省事但没出息,捣蛋鬼到了社会上却能翻江倒海的。我哥说都是受你影响,是一路子货。就是这小子,他到城里来肯定也是学我的,而学我的来了明明知道了我的住处却不来见我,能见韩大宝不来见我,他倒瞧不起我了!
我有些生气。
气的还有这韩大宝。韩大宝在清风镇我没把他当什么角色,现在倒成了清风镇驻西安办事处主任了,成神了!把他的,你韩大宝算什么呀,沙锅烤ròu吃完了,偏大声喊:结账!可喊结账却并不掏出钱来,我只说了句我来结,他挪着身子就要站了起来。你吃喝了,我偏不给你结!我先站起来,用右手按住了他的左手,而左手到右边的裤子口袋里掏钱,说:我结,我结!左手在右裤口袋当然难以掏出,他的右手便在他上衣口袋掏了两下没掏出钱包,第三下总算掏出来了,把一张百元票子递给了老板。
我说:怎么让你掏,应该我替你掏!
他说:,你有多少钱?!
一百元退回五十五元,韩大宝把钱往钱包里装,故意展开钱包,他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拉出那么厚厚的一叠,把零钱夹进去,又放进钱包里。
就在韩大宝给我显摆的那会儿,夜市东边的巷道里一片嚷嚷声,吃喝的人还疑惑怎么回事,两个警察就押着一个人出了巷道。巷道口停着一辆三轮摩托车,警察将那人手扭在后边解他的裤带,裤带是一条棉麻绳,解了半天解不开,解开了,裤子就溜脱下去。那人说裤子裤子,警察在骂你还知道羞耻?用裤带绑了他的手,提起来装进摩托兜里。他的头在扭动,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喊了声:德成还欠咱三元五角钱!他一定是在给他的老婆喊的,众人在人窝里瞅,但没有发现哪个女人是他的老婆。警察把他的头往车兜里塞,塞了几下,脖子硬着塞不进去,警察一戳他的胳肢窝,他头一缩,就被塞下去了,屁股高高地撅出在车兜外。周围人都轰地笑起来,警察仍是严肃,摩托车便呼啸着开走了。
消息立即传开:被抓走的是一个拾破烂的,偷铰了一个柱式广告牌上十二米电线。一听说被抓走的是个拾破烂的,我就脸烧了,幸亏旁人没认识我的,却认得韩大宝,小老板就说:破烂王呀,刚才抓走的那是你的兵?韩大宝说:住在那个巷道的不属于我管。韩大宝竟然说这话,我觉得没水平。小老板又说:拾破烂的都是些贼么!韩大宝又噎住了,说:别人说抓走的是拾破烂的,你就能肯定他是拾破烂的?他站起来匆匆就要走。韩大宝原来是门背后边的霸王!我就说:你说,这夜市上的吃喝摊有没有偷税漏税的?!我只说我这话要惹了小老板了,没想他却说:说得好!说得好!你是gān啥的?韩大宝这才说:这才是我的兵!出了沙锅店,他说:你比我反应快,这些小老板仗着他是本地人,还欺负咱外人来哩,他占得了便宜?!我说:人家都能认识你?他说:那当然么!我想笑,但没有笑,咳嗽了一下。
我和韩大宝走到巷道里,韩大宝说:最近收入怎么样?我说:马马虎虎吧。韩大宝说:我就见不得不说实话,你跟我到三号巷子去,你看人家怎么样说的。到了三号巷,巷中站着几个拾破烂的,一见韩大宝就问韩大宝你吃了没?韩大宝说什么时候了我还没吃饭?便对其中一个说:这一月咋没见你去我那儿?那人说:我已经准备了,明日就去的。韩大宝又对一个秃子说:给你那儿再安排一个怎么样?秃子就赶紧说:这不敢,这不敢,再来人我嘴就吊起来了!他把韩大宝往一边拉,偷偷摸摸地行事,韩大宝却说:这是做贼吗,该jiāo的你就光明正大地jiāo,jiāo给他,让他拿着。秃子拿给我的竟是一百元钱。韩大宝又领我进了三个院子,他的到来,又有三个拾破烂的分别给了一百元,韩大宝还是让我拿着,从三号巷子出来,我把四百元给了韩大宝,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说:我和五富还没去看过你哩。韩大宝说:你知道了就好。
我是把韩大宝送到了他居住的巷里,返回到剩楼,五富已经回来,还没有睡,坐在chuáng上数他的钱。五富的整钱都是jiāo给我保管着,而零用钱一直用一块布包着,又套了个塑料袋塞在墙角那个窟窿里。零用钱尽是些一元两元和一堆角钱硬币,正清点着突然电灯灭了,忙拿被子捂了chuáng上的钱,跑出来站在门口,以为他数钱时被谁看见了,电灯熄灭就是要趁黑行窃。他站在了门口,喊:种猪!种猪在楼下东边屋里应了:哎!他又喊:huáng八!huáng八也应了:咋?他们是没有行窃的迹象的。五富就说:怎么没电了?!正说着电灯又亮了。五富以极快的速度查看了楼的前后左右,确认无人时返回屋里又数钱,发现少了一个硬币。
五富头钻在chuáng下寻找,屁股高高撅着,裤裆开了fèng,露出了那一吊难看的东西,我进去踢了一脚,说:gān啥哩gān啥哩?他爬出来又开始抖被子,被子里掉下一枚一元钱的硬币,在地上蹦着跳。他赶忙捂住捡了,说:狗日的,到我这儿来了又想跑哩!
我说:你咋早回来了,看见警察抓人吗?
抓人?五富竟然不知道。
我说了那个铰电线的拾破烂人,五富说警察咋不把池头村所有拾破烂人都抓了,连韩大宝也抓,就只剩咱两个。
我说:剩下你一个也赚不了钱的。
他说:咋赚不到?今晚上我最少赚了二十元。
这让我惊奇,赚了二十元?他说:你是不是替韩大宝掏饭钱了?最少二十元吧?我没掏不等于是赚了!
我不愿意再和他说话,回到我的屋里睡下。睡下了又爬起来开灯看衣领上的口红印,又将已经包起来放到chuáng下的那双高跟鞋取出来重新放到了架板上。也就是从这天晚上起,我开始了一种习惯,每次睡前都对着高跟鞋轻轻唤孟夷纯的名字,想象着她就在这屋子里,就睡在我的chuáng上,手也有意无意地摸到了下面。
我知道这样不好,甚至也怀疑我在对孟夷纯耍流氓,可我一睡到chuáng上就没法控制自己。种猪说他为了戒纸烟曾经买瓜子吃,结果瓜子也吃纸烟还是没少抽,这我相信。那天夜里我送韩大宝到他的巷里,韩大宝问过我的xing生活怎么解决,我说没xing生活,实在憋得不行了用手,又怕用手对身体不好,就再憋,只好还用手。韩大宝说你舍不得钱去歌舞厅么,我教你个办法。他就教我有了想法了就用树棍儿掏耳朵,转移注意力。我是掏过耳朵,也传授给五富掏耳朵,可掏过之后,一看见那双高跟鞋就又不行了。孟夷纯是个毛毛虫,它尽在心里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