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很热了,夹克穿不住,单衫子穿了也不想系扣子。五富稍一动弹就一身水,他光着上身,裤腿挽到膝盖上。我的胳膊上没有腱子ròu,一呼一吸,肋骨又历历可数,就买了一件红色的T恤衫穿了。傍晚从兴隆街回来,路过一家茶馆时,发现门口有一大堆装修后的废木条,就捡了一捆要做烧饭的柴火,而五富却在木条堆里捡了块电子手表。手表不走,怎么摆弄也不走。五富把手表给了我,说:你这T恤衫一穿比城里人还排场,这块表不走,你戴了谁敢说你戴了块不走的表?我把表戴了,我也就不推那辆驮着柴捆的自行车了。一个排场的城里人和一个农民同行,怎么能让城里人推驮柴火的自行车呢?这就是木匠刻出个木佛了,木匠你就跪下给木佛磕头吧。五富说:行,行。走过池头村前巷的丁字口,有人进了一家话吧,背影好像是huáng八,但huáng八怎么能穿了一件样子时尚的夹层休闲上装呢,可能不是huáng八吧,我们再没多想就回到剩楼了。
杏胡在楼下水池子洗塑料桶盖,桶里是窝了浆水菜,有些白花了,刚撇去了上面一层沫。杏胡说:回来啦,热得王朝马汉的,喝浆水呀不?五富说喝么,先喝了一勺。我把驮回来的柴火给她撂了一些,又给huáng八的门口撂了一些。杏胡说浆水酸得很,想做浆水面了随时来舀。我说:好。却问huáng八还没回来?杏胡说早回来了,刚才还在骂着老家收麦了,熬煎家里没劳力,是不是给老婆打电话去了。
听说huáng八给老婆打电话,五富脸上又堆上了苦愁,我拿眼瞪他,他说:我不打电话,老婆累就累去,她权当我是死了!杏胡说:你没回去收麦你却在外面挣钱么,要是有心,明日给老婆汇些钱去!说起了钱,杏胡说huáng八不给家汇钱,倒给自己买了一件好衣服哩,只是啥样的好衣服让huáng八都穿得没了个样子。我和五富对视了一下,证实那话吧门口见到的就是huáng八,五富说:他哪儿舍得买好衣服,是不是偷的?我训五富别胡说,杏胡也说最近治安紧了,好像专门收拾咱这一行人的,千万不敢说偷不偷的话,就又作践huáng八是个烧包,刚才穿了好衣服给她显夸了半天,过会儿回来肯定还要给你们夸耀呀!我说:咱让他夸耀未遂,他回来了,谁都不要提说衣服的事。
话刚说完,huáng八就回来了,脸上凶巴巴的。我倒吓了一跳。咋啦?
huáng八说:钱跛子,我×你先人!
钱跛子?我说钱跛子是谁?
huáng八说:我把电话打回去,村邮电所的钱跛子就是不去叫我老婆来接,只一里路么,他懒得去叫!要我老婆骂我呀?!
杏胡说:你老婆忙着收麦哩,要骂你还没空!
huáng八说:肯定骂哩,我今天耳朵烧得很!
杏胡说:还是不是了你老婆,她骂你?
这话说得低,huáng八没听见,他在水池子洗了脸,在我们面前晃,又骂市长坐在办公室里不知道都gān啥哩,街上灰尘那么大,也不想想办法整治?!一边骂一边啪啪啪拍打衣襟。我们都视而不见,五富忍不住要笑,我使个眼色,五富蹴下去,再不看huáng八。
huáng八就有些丧气,向杏胡讨浆水喝,杏胡却不让喝,说:你还知道喝呀,这么热的天,穿那么厚是穿寿衣呀?
huáng八说:我有么,咋不穿?!立眉瞪眼的。
杏胡说:哎,你吃枪药啦,说话恁躁的?!
huáng八说:我热么,我不躁?
大家轰地大笑,围上去把那件衣服硬给扒了,五富趁机擦了一下鼻涕抹在了上边。
吃过晚饭,屋子里的蚊子太多,就都不开灯,用茅糙炽了烟熏,坐在楼下说话。我们的话题总是很乱,先是说城里人都有蚊帐,所以蚊子都跑到咱们这儿来了,后来就在不知不觉中把话题转移了,说到村口那家熟食店有一种牛ròu,叫张飞牛ròu,好吃。这期间,huáng八几次说到衣服,我们故意不接他的话,争论开为什么那种牛ròu名字叫张飞牛ròu呢?五富说张飞是粗人,那牛ròu也粗,是不是水牛ròu?杏胡说这种牛ròu是做出来颜色发黑才叫张飞牛ròu的。她说过了,瞧不起五富,说:死笨!五富在脸上拍蚊子,拍死了一只,说:还是个母蚊子!杏胡就说:你骂我?huáng八说:五富没骂你,这蚊子是花蚊子,城里人讲究穿,蚊子都是花道道蚊子。杏胡说:今黑不准说衣服!
我就笑了,说:再不让说衣服huáng八就憋死了!huáng八,那件衣服是哪儿来的?
huáng八说:我不憋,你们才憋哩!
huáng八给我们讲关于衣服的故事,但这故事实在大煞风景。他说他早上经过东大街南边的那条巷时,一幢八层楼的楼顶上有人要跳楼自杀,楼下围观了好大一群人。跳楼自杀这事儿在城里发生了多起,自杀人其实并不想自杀,他们都是民工,gān了活老板不给工钱,想以自杀来让社会给老板压力。他当时还想:老用这种办法就不灵了。但他没有想到楼下围观的人竟在起哄:跳呀,怎么不跳呀,跳呀!甚至抛上石子去掷打那人。他就看不下去了,说:哪有让人死的?!但没人理会他,他要那些有手机的人快拨打110,让警察来解救那人,仍是没人理会。楼下的煽惑声更大了,跳呀,跳呀,惹得那人不跳都不行了,就转过身,作了个揖。这个揖是向他作的,当他才要还个揖,喊叫快下来快下来,那人却转向了起哄的人群那边,一弯腰就真的跳楼了。那人跳下来的时候,外套在半空中被风脱了,落在了楼角的花丛里。那人最后是躺在水泥地上,半个脑袋就碎了,围观的人立即跑散,只有他还在那儿,是他用架子车上的一块硬纸板盖住了尸体,他说:你真傻,他们让你死你就死了?!后来是警察来了,尸体拉走了,没有再拿这件外套。
五富叫起来:你拿了人家衣服?!
huáng八说:那警察没拿么。
五富说:警察没看见,你也不给警察说?
huáng八说:他死前给我作了个揖,这衣服肯定是他要送给我的,要么怎么就在半空中被风脱了,落下来又偏偏落在楼角的花丛里?
我在旧杂志上读过一篇文章,是写一个土匪的,土匪抢杀人后用石头砸死者的牙,因为有一颗镶了金的牙。如果在兵荒马乱的年代,huáng八绝对是会当土匪的。
huáng八说:这是件好衣服,能值几百元吧?
我们立即就向空中吐唾沫,让huáng八坐远点,那衣服上有凶死鬼呢。huáng八说:就是有鬼,鬼去寻老板哩,你们是嫉妒我。
谁都再没了话,一时鸦雀无声,槐树上蚊虫又在尿尿,而不知什么地方有了一下叫,叫得凄厉,五富说:是不是猫头鹰叫?杏胡说:这里哪有猫头鹰?我的脑海里还是那个跳楼的人,怎么楼下会有那么多人怂恿他跳呢,这跳楼的是个民工,城里人对一个民工的死就像是看耍猴吗?我不愿意再提说这件事了,转移话题,我说:哎,这西安城里有多少打工的?杏胡说:有五十万吧。种猪说:五十万挡不住,有一百万。五富就说:一百万人不收麦呀?!我赶紧再岔话,说西安发展得这么快,连西安的老户都认不清了一些街巷,城里的所有出力的活哪项不是这一百万人gān的!huáng八说:咱把力出尽了,狗日的城里人还看不起咱!我说:你不是也看不起吗,人家怂恿着那人跳楼你就拿那人的衣服!我怎么又说到跳楼事?!站起来去看屋中烟熏得怎么样了,屋中蚊子已没有,却呛得我直咳嗽。我端了一碗水出来,五富先拿去喝了,说:如果我是领导,我让一百万人都不来城里,把城里人饿死!杏胡说:不来城里咱饿死得更早!大家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儿,就又哑口了,你拍腿,他拍脸,觉得蚊子到处都在咬。我说:谁看过这几天的报纸了?都说没看过。我说:整天收报纸哩不看报纸?报纸上说要在公园里为民工塑像呀,正讨论着塑什么样个形象好。杏胡说:就按huáng八和五富的模样塑。五富说:我不行,刘高兴长得好。杏胡说:按刘高兴的样子塑出来,那就不像个民工。五富那雀儿头,又身疙瘩ròu……五富就生气了:我难看,塑个你去!杏胡说:塑个我又咋啦?本人长得不咋样,声音嘹亮,个头有点矮,但却有身材!做了个挺身仰头状,奶翘得多高。五富哼了一下,起身到楼上去装排气扇。
五富拾破烂时拾到了一个旧排气扇,拿回来cha上电,扇叶还转,就清理了油垢一直当风扇用。但排气扇排出来的风是一股子,风力又弱,chuī着并不觉得凉快,他便在chuáng头墙上钉一个木架,把排气扇平放上去,可以睡觉时chuī头。五富的头瓷实,他一直不枕棉枕头,枕着砖,所以也不怕风直接chuī。楼下的人还坐着说话,他不爱听了,故意把钉木架的声音弄得生响,叮叮咣,叮叮咣,像戏台上的吵场子。我就上来训五富。
事qíng就是这么巧,这时候出了事了。事后我问五富你怎么就想着上楼来钉排气扇,是有什么预感吗?五富说:预感?我当然有预感!谁和我作对谁就没有好下场,他这是完全在chuī牛!我警告了他,这话再不要说,咱们四户说是说,骂是骂,可谁出了事都得照应。
所出的事是这样的,当我上来训五富,楼前的巷道里有了汽车响,而且白光直晃,槐树的影子就忽大忽小地照在五富的屋墙上。我说:这影子像鬼!五富说:有鬼都是huáng八带来的。话未落点,一阵脚步声,楼下一声惊叫,接着叮里哐啷跑上来两个人,开口就问:谁是朱宗?来人都穿了便衣,气势汹汹。五富的屋门原本半开着,他们还是用脚踢,踢开了门又弹过来,再踢一脚,拿出一个小硬本儿,那么一晃:警察!我没看清硬本儿是什么,以为是qiáng盗。
我后退了一步,靠在窗台,窗台上有一把小铁锤。我说:我们拾破烂的,我们没钱,同志!
来人又问了两声:谁是朱宗?谁是朱宗?
那个一米八左右的人解开上衣用衣襟擦汗,我已经清楚他在震慑我们:裤带上挂着一副铐子。五富就哆嗦起来了。
我说:朱宗?我们不是朱宗。纸烟呢,五富你的纸烟呢,给警察同志发纸烟。
排气扇从木架上掉下来,哐啷响,两个人没有理会排气扇,屋里的烟雾呛得咳嗽,蹬了一下门要让烟雾出去,门再一次反弹过来竟关上了。
五富说:这不是故意的,门是走扇子门。他拿了烟卷儿,烟卷儿开裂,用嘴抿了一下,递向两人。
两人不接,说:你们叫什么名字?身份证拿出来!
身份证是随时装在身上的,就防备着突然被检查。我很快就掏出来了,而五富的身份证在褂子口袋,褂子脱了搭在墙上的木橛上,也掏出来了。我说:我叫刘高兴,他叫五富。
挂着铐子的那人说:哪儿有个刘高兴?
我说:噢,噢,刘哈娃是我原名,进城后改了,改成刘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