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庄之蝶在书房写答辩书,到了十一点,照例要在书房的沙发上睡,毯子却白天收拾时柳月放回了卧室,怕牛月清睡时把门关了。就过来龋牛月清已经脱了裤子,灯下坐在被窝翻一本画报,见他又拿毯子,说:你还要睡到书房?庄之蝶说:我要加班写答辩。
写晚了不打扰你。牛月清说:哼。不打扰我,是我把你赶睡到沙发上了?!庄之蝶说:我没这样说。你怎么还不睡?牛月清说:你还管我睡不睡?我是有男人还是没男人,夜夜这么守空房的。庄之蝶说:谁不是和你一样?牛月清说:你能写么!谁知道你写什么?我有什么能和你一样?庄之蝶说:我已经给你说过了,写答辩书。牛月清说:那你回忆着当年你和景雪荫的事,jīng神上能受活嘛!庄之蝶说:你甭胡说,我拿来你看。过去取了未完成的答辩书。牛月清看了几页,说。你睡去吧。庄之蝶怀里一直抱了那毯子,就丢在了一边,说:我为啥不能在这里睡?我就睡chuáng上!牛月清没理,也没反对,任他一件一件脱衣服钻进来,拿指头戳男人的额头,说:我真恨死你,想永世不理你!我就是多么难看,多么不吸引你了,你要离婚你就明说,别拿了这软刀子杀我!庄之蝶说:不要说这些,睡觉就是睡觉,你不会说些让人高兴的事吗?就爬上去,*****(作者删去一百一十七字)牛月清摆着头,说:甭亲我,一口的烟臭!庄之蝶就不动了。
牛月清说:你是不是在应酬我?庄之蝶说:你就会败人的qíng绪!牛月清不言语了,但嘴还是紧闭,接着就说疼,脸上皱着,庄之蝶就伸手拉了电灯绳儿。牛月清说:你把灯拉灭gān啥?以前我让拉灯你不让,说看着有刺激,现在却拉灯,是我没刺激了?庄之蝶没作声把电灯又拉开。才感觉有了好时,牛月清突然说:你洗了吗?你不洗就上来了?!庄之蝶爬起来去浴室擦洗,重新过来,却怎么也不中用。庄之蝶要牛月清换个姿势,牛月清说哪儿学得这花样?庄之蝶只得原样进行,可百般努力,还是不行。牛月清就说一句:算了!一脸的苦愁。庄之蝶这时倒有些遗憾,觉得过意不去,嘟嚷着:我不行了,怎么就不行了?牛月qíng说这好多年了,你什么时候行过?勉勉qiángqiáng哄我个不饥不饱的。凭你这个样,还嫌我这样不好了那样不是,谋算着别的女人。别的女人可没我宽容你,早一脚踹你下chuáng去了!庄之蝶不作语,只出气,把身子转过去。牛月清却扳了他过来说:你甭就这么睡去,我还有些话要给你说的。庄之蝶说:什么话?牛月清说:你觉得柳月怎样?庄之蝶不明白她的意思,不敢贸然接话,只说:你说呢?牛月清说:咱这家请不成保姆的.请一个来,开头却不错,百说百依,慢慢就不行了。你瞧她一天像公主一样打扮,又爱上街去逛,饭也不好好做了,动不动还跟我上劲儿,是不是该让她走了?庄之蝶说:你要辞她?牛月清说:倒不是辞,辞了外边人还说咱怎么啦,才请了不久就辞了!我想给她找个人家的,前几日gān表姐来看娘,我说起柳月,gān表姐说,把柳月给我儿子做个媳妇呀!这话倒提醒了我。这几日我想,柳月是比gān表姐那儿子大三岁;女大三,赛金砖,这也是合适的年龄。一个陕北山里人,能嫁到郊区也是跌到了福窝,我估计她也盼不得的。外人也会说咱关心柳月,能为一个保姆解决了后半生的事。庄之蝶听了牛月清的话。心里踏实下来,便说:你别张罗,她到郊区去gān啥?凭她这模样,城里也能寻个家儿的。再说与你哪gān表姐儿子定婚,那儿子小毛猴猴的,我都看不上眼的,而且乡里一订了婚就急着要结婚,她一走,咱一时到哪儿再去找像她这样模样的又gān净又勤快的保姆去?请一个丑八怪,木头人,我丢不起人的,那你就什么都gān吧!牛月清说:你是舍不得这个保姆哩,还是舍不得她那一张睑?今日又买了件牛仔裤,你瞧她把上衣塞装在裤子里,走路挺胸撅臀,是故意显派那细腰和ròu屁股哩!庄之蝶听她说着,下边就勃起了,爬上来就进,牛月清说:一说到柳月,你倒来了劲儿?!也让进去,就不言语了,******(作者删去六十字)庄之蝶就又让她变个姿势,她不肯;让她狂一点,她说:我又不是dàng妇!庄之蝶一下子从上边翻下来,说:我这是jian尸嘛!两人皆没了声音和响动。过了一会儿,牛月清靠近来却在动他说:你来吧。庄之蝶再没有动,牛月清打嗝儿的毛病就又犯了。
转眼间,开庭日期将近,被告的各人将答辩词jiāo换看了,再与律师一起研究了答辩中对方可能突然提出的问题,一一又作了应付的准备。直到了开庭的前一天,钟唯贤还是让周敏带来了他的四次修改后的答辩书,让庄之蝶过目。庄之蝶就让捎一瓶镇静药过去,要老头什么都不再想,吃两片好好去睡。周敏说老头有的是安眠药,一年多来,总说他睡眠不好,全靠安眠药片哩!这几天脸色不好,上一次楼虚汗淋漓,要歇几次的。牛月清就走过来说:周敏,明日收拾jīng神些,把胡子也刮了,气势上先把对方镇住才是。周敏说:你给庄老师穿什么?牛月清说:他有件新西服,没新领带,下午我让柳月去买来一条大红色的。庄之蝶说:得了,去受诺贝尔奖呀?牛月清说:你权当去受奖!让姓景的瞧瞧,当年没嫁了你是一个遗憾!我明日去,柳月和唐宛儿都说要去陪听。我还通知了汪希眠老婆和夏捷,我们都去,把最好的衣裳穿上,一是给你们壮胆儿,二是让法官也看看,庄之蝶的老婆、朋友都是天仙一般的美人,哪一个也比过了她姓景的,她不要自作多qíng,以为她就是一朵花,你与她好过就贱看了你!庄之蝶就烦了,挥手让周敏去歇了,让牛月清也睡去,就拨通孟云房电话,说要盖云房来给卜一卦的。
孟云房来后,两人就关在书房里叽叽咕咕说话,牛月清和柳月等着他们出来问结果,等到十一点三十分了,还不出来,就说:咱睡吧!分头睡去。孟云房在书房看表到了十二点整,yīn阳一二气相jiāo之时,燃了一往香,让庄之蝶屏息静气,将一撮蓍糙双手合掌地握了一会,就一堆一堆分离着计算出六个爻来,组成一个地水师之坤卦,遂念念有词地写来画去。
庄之蝶看时,上面写道:
丙寅、已酋、下酉、庚子时
六神
··父母酉金--应··子孙酉金--世青龙··兄弟亥水-一··妻财亥水--玄武··官鬼丑土--··兄弟丑土--白虎··妻财午火--世··官鬼卯木--应腾蛇o官鬼辰土--动··父母巳火--勾陈··子孙寅木--··兄弟未土--朱雀孟云房说:这卦真有些蹊跷。庄之蝶问:好还是不好?孟云房说:好是好着的。
地水师卦以一阳绕于五yīn,有大将帅帅立象,因此有相争之患,被告这方虽你是第二被告,但却需你出面执旗。五爻君位,兄弟亥水居之,又为妻财,故有耗财之虑。这当然了,打官司必是耗财耗神的事。二爻官鬼,应是多灾之意。这是说你这一段多灾难呢,还是灾仍在继续?让我再看看。为文章之事引起官司,文章为火,阳气过盛。多是还要费力的。坤卦为yīn,为小人,为女人,为西南,四柱又劫枭相生,恐西南方向还有忧心的事未息。庄之蝶说:这么说明日这开庭还麻烦的?孟云房说:坤是伸的意思,也有顺的会意,正如同母马,喜欢逆风奔驰,却又xingqíng柔顺.只要安详地执着于正道,就会吉祥。这么看,明日开庭,虽不能完全消除灾祸,但只要坚持纯正又能通权达变,就能一切顺通而获胜的。说罢,记起了什么,就在口袋里掏。掏出一个手帕,手帕打开,里边是一小片红的血纸,要庄之蝶装在贴身口袋。庄立蝶不解,问是什么,他才说西京市民里有个讲究,遇事时身上装有处女经血纸片就会避邪的,他特意为庄之蝶准备的。庄之蝶说:我不要的,你又去害了哪一个女人?你能得到这血纸,哪儿又能还是处女的经血?孟云房说:这你把我冤枉了!现在没结婚的姑娘谁也不敢保证就是处女,但这血却是处女的。实给你说,昨日我去清虚庵找慧明,她出去打水,我发现chuáng下有一团血纸,知是她在家正换经期垫纸,见我来了,来不及去扔掉,而扔在chuáng下的,当时就想到了你快要上法庭,偷偷撕了一片拿来的。别的女人纯不纯不敢保证,慧明却纯洁率更大些吧,我虽怀疑她和huáng德复好,但也不致于就让huáng德复坏了她的佛身?何况慧明是温香紧箍津一类的女人,她这血纸只有好的气息没坏的气息。庄之煤说:温香紧箍津?这词儿作得好。孟云房说:女人分类多了,有硬格楞噌脆类的,有粉白细嫩润类的,有huáng胖虚肿泡类的,有黑瘦墩粗臭类的。唐宛儿是粉白细嫩润,若果她是处女,这血纸是她的就好了。庄之蝶顺手便把那血纸装在口袋里。孟云房又说:你没上过法庭,看电影上的法庭挺惨人的,其实地方法庭简单得多。民事庭更简单。一个小房间里,前边三个桌子,中间坐了庭长和审判员。两边桌上坐了书记员;下来是竖着的桌子,坐律师;然后房里摆两排木条椅,被告这边坐了,原告那边坐了,像一般开会,并没什么可怕的。你明白放心去,我在家用意念给你发气功。庄之蝶说:我想告诉你,我不想去。我找你来,主要是让你代我去。孟云房说:让我代理?那怎么行?法庭上代理要通过法庭同意,还要填代理书的。庄之蝶说:这些白天我打电话问过司马审判员了,他先是为难,后来还是同意了,说明日一早让我写个代理书jiāo你代理人带去也可。说老实话,我不想与景雪荫在那个地方见面。这事我谁也没告诉,我怕他们都来bī我。你今晚不必回去,咱俩就在这里支chuáng合铺,你也可把我的答辩书熟悉熟悉。孟云房说:你今辈子把我瞅上了,我上世一定是欠了你什么了。突然叫道:哎呀,我现在才明白那一卦的一些含义了,封上说有大将帅帅之象,这大将并不是你而是我了!庄之蝶说:这么说,这是你的命所定,那我就不落你人qíng喽!翌日,天麻麻亮,庄之蝶起来叮咛了孟云房几句,就一人悄然出门。街上的人还少,打扫卫生的老太太们扫得路面尘土飞扬。有健身跑步的老年人一边跑着,一边手端了小收音机听新闻。庄之蝶从未起过这么早,也不知要往哪里去,穿过一条小街,小街原是专门制造锦旗的,平日街上不过车,一道一道铁丝拉着,挂满着各色锦旗。是城里特有的一处胜景。庄之蝶一是好久未去了那里,二是信步到这街口了,随便去看看,也有心动:若官司打赢,让周敏以私人名义可给法院送一面的。庄之蝶进了街里,却未见到一面锦旗挂着,而新有人家店牌都换了广告制作部、名片制作室,已经起来的街民纷纷在各自的地面和领空上悬挂各类广告标样。庄之蝶感到奇怪,便问一汉子:这街上怎么没有制作锦旗的啦?汉子说:你没听过《跟着感觉走》的歌吗?那些年共产党的会多,有会就必须发锦旗的,我们这一街人就靠做锦旗吃饭;现在共产党务实搞经济,锦旗生意萧条了,可到处开展广告战,人人出门都讲究名片,没想这么一变,我们生意倒比先前好了十多倍的!庄之蝶噢噢不已,就又拐进另一个街巷去。刚走了十来步,拉着奶牛的刘嫂迎面过来,庄之蝶就在那里吮喝了生鲜牛奶,却不让刘嫂牵牛,自个牵了走。刘嫂说:你怎么能牵了牛的,让人看见不笑你也该骂我这人没高没低没贵没贱的了!庄之蝶说:我今日没事的,你让我牵着好,我是吃了这牛一年天气的奶水了,我该牵牵的。奶牛听了庄之蝶这么说,心里倒是十分感动。但是,它没有打出个响鼻来,连耳朵和尾巴也没有动一动,只走得很慢,四条脚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它听见主人和庄之蝶说话,主人说:这牛近日有些怪了,吃得不多,奶也下来得少,每每牵了进那城门dòng。它就要撑了蹄子不肯走的,好像要上屠场!庄之蝶说:是有什么病了吗?不能光让它下奶卖钱就不顾了它病的。主人说:是该看看医生的。牛听到这儿,眼泪倒要流下来了,它确实是病了,身子乏力,不思饮食,尤其每日进城,不知怎么一进城门dòng就烦躁起来,就要想起在终南山地的日子。是啊,已经离开牛的族类很久很久了,它不知道它们现在做什么,那清晨起着蓝露的山头上的树林和河畔的水糙丛里的空气是多么新鲜啊!鸟叫得多脆!水流得多清!它们不是在那里啃糙,长长的舌头伸出去,那么一卷,如镰刀一样一撮嫩糙就在口里了吗?然后集中了站在一个漫坡上,尽qíng地扭动身子。比试着各自的骨架和肌ròu,打着喷嚏,发着哞叫,那长长的哞声就传到远处的崖壁上,再撞回来,衡山满谷都在震响了吗?于是,从一大片青糙地上跑过,蚂蚱在四处飞溅,脊背上却站着一只缘嘴小鸟。同伙们拥开仗来它也不飞走吗?还有斜了尾巴拉下盆子大一堆粪来,那粪在地上不成形,像甩下的一把稀泥,柔和的太阳下热气在腾腾地冒,山地的主人就该骂了,他们还是骂难听的话吗?难听得就像他们骂自己的老婆、驾自己的儿子时那样难听吗?今每每想到这些,才知道过去的一切全不珍惜,现在知道珍信了,却已经过去了。它又想,当它被选中要到这个城市来,同族里的公母老幼是那样地以羡慕的眼光看它,它们围了它兜圈子撒欢,用软和舌头舔它的头,舔它的尾;它那时当然是得意的。直到现在,它们也不知在满天繁星的夜里从田野走回栏圈的路上还在如何议论它。嫉妒它,在耕作或推磨的休息时间里又是怎样地想象城市的繁华美妙吧!可是,它们哪里知道它在这里的孤独,寂寞和无名状的浮躁呢?它吃的是好料,看的是新景。新的主人也不让它耕作和驮运。但城市的空气使它室息,这混合着烟味硫磺味脂粉味的气息,让它常常胸口发堵发呕,坚硬的水泥地面没有了cháo润的新垦地的绵软,它的确脚已开始溃烂了。它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力气日渐消退,xing格日渐改变,它甚至怀疑肠胃起了变化。没有好的胃口,没有好的qíng绪,哪儿还有多少奶呢?它是恨不得每日挤下成吨的奶来,甚至想象那水龙头拧开的不是水而是它的奶,让这个城市的人都喝了变成牛。或者至少有牛的力量。但这不可能,不但它不能改变这个城市的人、这个城市的人的气氛,环境反而使它慢慢就不是牛了!试想,它在这里常常想回到山地去,如果某一日真的回去了,牛的族类将认不出它还是一个牛了,它也极可能不再适应山地的生活把?唉唉,想到这里,这牛后悔到这个城市来了,到这个城市来并不是它的荣幸和福分。而简直是一种悲惨的遭遇和残酷的惩罚了。它几次想半夜里偷偷逃离,但新主人爱它,把它挂在她屋里。它逃离不了。当然也觉得不告诉她个原委逃离去了对不起她。可惜它不会说人话,如果会说,它要说:让我纯粹去吃糙吧,去喝生水吧!我宁愿在山地里饿死,或者宁愿让那可怕的牛虻叮死,我不愿再在这里,这城市不是牛能呆的!所以,它一夜一夜地做梦,梦见了那高山流水,梦见了黑黝的树林子,梦见了那大片的糙地和新垦的泥土,甚至梦到它在逃离,它是在一只金钱豹来侵害城市人的时候它和金钱豹作血ròu之搏最后双双力气全耗尽地死去,而报答了新主人和庄之蝶对它的友好之qíng后,灵魂欣然从这里逃离。可夜梦醒来,它只有一颗泪珠挂在眼角,默默地叹息:我是要病了,真的要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