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如初见回首是一生_白落梅【完结】(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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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暮冬,父亲皆会托人从遥远的长白山寄来正宗的人参和鹿茸。临近的乡邻会提前登门预定,他们用平日节省下的钱,购买滋补药材,给家中做气力活的男人服用。只盼着参茸带来奇效,让他们身体健硕,在来年的劳作中,得以事半功倍。

分配参茸那日,他们从各个村落相继赶来。父亲取出铡药刀,沉重的铁药碾,还有捣药罐,药筛子,将药材切片再研磨碾碎。有些配方需用野生蜂蜜炼制,揉成一颗颗小药丸。有些则取了粉末,回去依照剂量,用jī汤或米酒送服。

厨房里,母亲烧旺了灶火,煮上一大锅米粉,鲜ròu香菇制汤,用来待客。我坐于灶台下,不停地添柴,松木烧得劈啪作响,松香味夹着美食的香气,令人垂涎yù滴。人世风光,可以这样幸福动人。古老的乡村,因了这一间小小药铺,有种盛世的富足与安宁。

父亲是良医,母亲是善人,他们一生行医卖药,夫唱妇随。所挣钱财,亦数微薄,素日里种些田地,勤理菜园,喂养jī鸭,只为补贴生活。多年的朴素俭约,供养我们读书,日积月攒,方盖上楼房,拥有了一间药铺和安身立命的家。

幼时老旧的宅院固然美丽,却因是租借而来,父母常受人闲气。那时不解,坐在高高的木楼上,看远近层叠的马头墙,看旧年的燕子归来筑巢,认定了这是此生的归宿。直到今日,无论我走得多远,是否丰衣足食,梦里依旧是老宅旧院,是那挥散不去的清凉药香。

chūn色撩人,万物争奇,又到了山村采药盛时。我早在多年前选择弃医从文,兄长继承父业,在小镇上开了一间小药铺,唯图温饱。铺子里的药材皆从外地药商处进来,再无人背上竹筐,走几十里山路去采挖药糙。

药翁不见了,云雾深处,只留下那个被封锁在唐诗里,再也走不出来的仙人。樵夫的柴刀被岁月风蚀,早已失去当年的锋利和气势。猎户的猎枪成了一种摆设,让我们在月圆的晚上,想起那些恍若远古的从前。

万物有灵,人最有qíng。一糙一木皆有佛xing,它的慈悲仁爱可以普度众生。《杂阿含经》云: 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 万物因缘而生,众生平等相待,不论是渺小的微尘,还是浩瀚的天地,皆无尊卑,彼此依存,不可分离。

想起金庸先生笔下那个深居药王谷的程灵素,她种植糙药,研习药术。倘若不遇胡斐,不出药王谷,和糙药相依为命,亦不会死于七心海棠的剧毒之下。金庸将世间的冰雪聪明都给了她,却吝啬赐予她美貌。这个女子如一株药糙,只为救活她此生至爱的男子。来生,她一定貌美如海棠,白衣胜雪,在初相识的地方与他重逢。

多年的修行,原来并非为了锦衣玉食,唯有无华的岁月,方是安稳。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室,尝百糙,等候一个再也不会归来的人。

第15章 稻香

你看过梯田吗?那些层叠错落、聚散无序的梯田,落于群山之畔。在四季jiāo替的光yīn里,变幻着不同的色彩和美丽。是我们的先人,凭借他们的辛勤和意志,开垦出如此壮观的奇景。之后世代耕耘,用他们的淳朴,寂寞地固守着那片缠绕千年的土地。

《红楼梦》元妃省亲时,命众位姐妹题匾作诗。黛玉为宝玉解围,代写一首《杏帘在望》,甚得元妃赞赏。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chūn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这位久居深闺的官家小姐,竟亦如此熟识民间风物。想必与她幼时乘船来金陵,路边所见景致有关。亦可看出,她深喜花木,爱好天然。

江南多水,水是梯田的jīng魂,水滋养了我们的灵xing。在南方,凡是有人烟的地方,皆种水稻。水稻喜湿润,爱阳光,长于温度适宜之地。在故乡,每个人均可分配到相宜的田地,而农人再依靠自己的辛劳去栽种耕耘。待收获季节,除去上缴的公粮,剩余则为自家的口粮和散卖的粮食。

chūn日播种,之后等待发芽长成稻苗,方可拔了去cha秧。田地早已犁好,平整无垠,在水光下,可以照见影子。cha秧需要技巧,一排排脉络分明,这些严谨的工序,仿佛是农人与生俱来的天xing。他们用汗水换来温饱,更期待天公作美,年年有个好的收成。

稻子的生长,有些短则三四个月,长的要一年。每至稻花开时,村人面带悦色,荷锄打田埂穿行,只待稻子成熟收获。割稻子,是最为艰辛、苦累的过程,一把瘦如弯月的禾镰,成了农人挥舞的兵器。仅仅几日,手心便磨出血泡,时间一久,则成了老茧,无了痛感。

割下的稻子,用打谷机脱粒。之后再从竹箩筐,一担担挑回,盼着日日晴天,铺在竹席上晾晒。筛去了夹杂在其间的稻糙,再用风车扇去扁平的米糠,直至成一粒粒gān净饱满的谷子,方可入仓,等待缴粮或出卖。这些过程,我皆亲历,收割之季,凌厉的日光和锋利的稻糙,划得我满身伤痕。

比起寻常人家,我们家算是得天庇佑。父亲吃居民粮,唯我和母亲还有哥哥,分了几亩田地。记得家里有一口偌大的稻田,每次一家人收割皆要一周光景,最后彼此筋疲力尽,甚至要病上一场。后来父亲再不忍我们同去,便花钱雇上几个壮汉,一日便收割完毕。余下的数口小田,不舍请人,父母二人起早贪黑地慢慢收割。山间的清泉,园里的瓜果,则是收割时最好的奖赏。

我对米饭,有一种难以割舍的qíng结。儿时在村落,早间只有一两家卖包子、油条的小铺,寻常人家皆不舍花钱去吃食。唯有读书孩童,父母有时给上一两角零用钱,或从家中取上一竹筒米,兑换了去学校。若有谁家人去镇上,捎上几根大油条,或是糕点,带至学校,不知惹来多少羡慕的目光。

百姓人家,一日三餐,皆以米饭做主食。乡村妇人,天色微亮便起来生火煮饭。他们无须看钟表,jī鸣几声,或者霞光透过窗棂的光辉,便知时辰。若遇收割之季,四更天就起chuáng生火,清冷的月光洒落灶台,柴火烧旺,瓦檐上是袅袅不绝的炊烟。乡下有个风俗,灶火若烧得旺盛愉悦,则预示今日有客人来访。许多时候,主人备好了宴席,客人不至,孩童格外欢喜,享受着年节的待遇。

锅里米粒已经沸腾,母亲捞起半熟的米饭,上了木蒸笼,用炭火煨着,直至熟透后,成一粒粒晶莹清香的米饭。锅里余下的米,在灶里再添少许柴火,继续熬煮成粥。砧板上切好了家种的时新蔬菜,豆角、茄子、冬瓜、苦瓜、竹笋、莲藕最是常见。

每家每户少不得的,是新鲜青红辣椒,几乎每道菜,都需要辣椒的搭配。那时,辣椒成为农家厨房的主角,占据了整个舞台。烧红的铁锅,倒上少许油,直接把辣椒倒进去爆炒,洒去盐和味jīng,便成了普通人家最好下饭的一道菜。

吃米饭前,先喝一碗薄粥暖胃。之后,便盛上一搪瓷碗米饭,夹少许菜,津津有味地吃着。幼时记忆最深的,母亲用辣椒炒两个jī蛋,是我和哥哥一天最美的菜肴。有时jī蛋没了,则煎上一块豆腐,放些碎的青椒,亦很可口。

若父亲去了镇上,买上一斤ròu,母亲会用尽她的厨艺,为我们做出美食。辣椒炒ròu片、油炸ròu丸子、红烧ròu、ròu饼汤,每次变换花样,总不辜负寻常日子里难得一见的荤腥。

清香软糯的新米饭,永远也吃不厌。遇节假日,则随着邻伴去河田里,拾拣田螺,捉捞泥鳅。有些猎户去山间守候几日,可收获许多野味。烧旺的柴火,烹煮着野jī、野兔,那香味弥漫了整个村庄。菜香、酒香、米香,这样的烟火人家,迢迢已有千年。

十岁后,我去镇上求学,与外公外婆居住几年,从此再也没有下过田地。每次晨起喝粥,外公总是不厌其烦地讲述一个老故事。 从前有个穷人,无钱度日,便去卖田。他穿着薄袄,冒着寒风去了富农家里,富农的妻子给他端来一碗热米汤。他喝下后,顿觉温暖,瞬间深知粮食的好处,便起身离去,再不肯卖地。

外婆一生节俭,最不舍làng费的则是米饭。她对米饭,如珍视宝,这其间亦有她的故事。动dàng年代,地主富农皆被批斗,每日心惊胆战。外婆出身地主乡绅,跟随父母逃荒,只背上几袋米粉,饿时用水调上一碗,勉qiáng充饥。

那年冬日,冰凌挂满了枝头,走了几十里山路的外婆行至一个村落,已是饥寒jiāo迫。她见一户人家门前,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手捧一只大碗,满满的白米饭,上面铺上辣椒咸菜,大口地吃着。自此之后,外婆再也不làng费一粒米饭,她深刻懂得众生不易,世间疾苦。

每次吃剩的米饭,外婆皆用碗盛起,铺在竹匾里,于日光下晾晒。待gān后,用石磨研成粉,饿时舀上两勺,放些糖,用滚水冲成米糊。有时用米粉制作糕团、米饼、点心、充当了零食。我们几位表姊妹,皆喜爱吃外婆用剩饭做的米糊、米糕。外婆每次做好美食,则端坐于我们身旁,面含微笑,十分安详。

那些时光,山河日丽,天地悠悠,自是从容不尽。每天一家人,在炊烟日色里相守,唯愿岁月静好,一世安稳。尽管幼年亦曾经受过清贫,但皆因太小,不知人事,心无悲意。这些年,我亦珍惜粮食,时有奢侈làng费,之后深悔不已。

又是一年稻花香,村里的年轻人,有些求学,有些经商皆远离故土。只留下一些耋耄老人,守着苍茫无边的稻田,辛勤耕种,朴实善良。黛瓦上炊烟袅袅升起,落日下的村庄一如既往地宁静平和,像一幅挂在人间岁月的水墨画,周而复始,万古不变。

第16章 戏子

戏子,不知何时开始,喜爱上这个词。又或许,他不是一个词,是某个人,甚至梨园世界里,所有人的称谓。但我每次听到,或是想起,心中总会生出几许莫名的凄凉与伤悲。仿佛他与生俱来,就注定了不合时宜,无论戏子怎样努力,最终只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戏子,还有一个名字叫伶人。我似乎更喜欢这个叫法,他寂寞,孤独,凉薄。从遥远的秦汉走来,行经唐宋风雨,在乱世红尘的漫漫烟火里,渐次消瘦。如镜时光,照见缤纷过往,却参不透命运的玄机。从开始的那一天,直到年华老去,他一直演绎着别人的结局。

都说戏子薄qíng寡义,你为他付出了真心,到最后,他伤你最深。我不知,世人为何对戏子有如此深刻的误会。岂不知,花团锦簇,似锦华衣,亦掩饰不住,一个戏子内心的悲戚。锣鼓喧嚣的舞台上,唯见他一个人的孤欢,而台下却是一群人的离散。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平日里,我们总在别人的戏里,或嬉笑,或落泪。于这世间,我们同样只是一个戏子,为生命中的过客做着陪衬,扮演一场又一场不知名的戏。有些人,未必是你所钟qíng的,有些事,未必是你想经历的。许多时候,你只好接受宿命的安排,在悲qíng的故事里,假装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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