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如初见回首是一生_白落梅【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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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一把不知朝代的小壶,盛花间雨露,松针点火,煮一壶早chūn的新茶。再取出旧年封存在坛子里的青梅酒,浅酌几杯。借着些许的醉意,读元时张可久的小词,竟觉得心中万千qíng怀,早已落在他的笔下。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chūn水煎茶。

想来这般qíng境,唯有在诗中画里方能见到。这世上,或许还会有被人遗忘的深山茅舍,住着一些与世隔绝的人,但他们迟早有一天会想方设法走出来,会聚于茫茫人海里。然久居城市的我,多么渴望时光可以古老些,再古老些,让我做一个深山柴门里的女子,穿风行云,朝食落花,暮饮chūn露。

煮茶酿酒,此等风雅之事,于幼年时却属寻常。外公一生喜酒,上山打柴、田野牧牛、溪边垂钓皆不忘别一壶老酒,独自品酌。记忆中外公发白如雪,他在竹山上另劈了几亩地,栽了松柏,只为取松花酿酒。chūn来秋往,耕云种月,沾染了几分仙气。

每次外公来家中做客,我总要去村里酒铺打一竹筒酒回来。母亲于灶前炒几道可口的下酒菜,从日暮时分饮到夜色深蒙,方肯停歇。酒桌上,我曾无数次听外公重复地讲述古今故事,世间yīn晴圆缺,皆入杯盏中。直到后来,他因为饮酒过度,患上老年症,过往的尘缘都记不起来了,却始终忘不了一日三餐的那壶酒。

外婆说她初嫁到竹源村,时常拿着铜板银元去镇上酒铺换酒,每次买来一大坛,不几日,便给外公饮尽。或许闻惯了酒香,外婆亦学会了浅酌,有时陪着外公于庭院的葡萄架下,对饮几盏,直至烛火阑珊。更多时候,外婆只静坐于桌畔,忙着针线,和外公闲说家常。多年后外婆对我说起那段过往,她说酒味醇香诱人,只是不舍得多饮。

我的曾外祖母,当年每日亦陪曾外祖父饮酒。那时家境殷实,虽雇了帮佣,但她坚持每天午后亲自入厨做几盘jīng致的下酒小菜。楼台水榭,景致怡然,chūn风佐酒,明月作烛,纵是山野人家,亦有赏心悦目之事。我曾去过外婆幼时居住的宅院,尽管已是断壁残垣,却依然可以透过废弃的木刻石雕,重现当年风华的过往。

外公学会了酿酒,用自种的糯米,装入一个大蒸笼,烧沸水,蒸煮两个时辰。摊凉后,均匀洒入酒曲搅拌,于陶缸里发酵。待七日左右发酵完成后压榨出香醅,再提取蒸馏,待冷却即可得白酒。外婆将酒封存入罐,一坛一坛地摆放于存放粮食的屋内,经光yīn沉淀,浓香馥郁,闻之则醉。

我幼年曾亲历过几次酿酒的过程,那般繁景,仿佛来自汉唐盛世的礼乐,而民间乡野,亦有其不可忽视的慷慨华丽。冬日里歇下一切农事,家禽在圈里静养,院子里堆满了柴火,足够烧至来年chūn天。一家人围着炉火守着一窗纷飞的大雪,那种简静的幸福,多年后再也不曾有过。

木楼上的仓库储满了粮食,于是各家便兴起酿酒。原本静谧冷清的山村,一时喧闹喜气。父亲将浸过水的糯米上了蒸笼,母亲于灶下烧旺了柴火,我和哥哥姐姐坐一旁炙烤红薯。糯米的芳香和红薯的香味,在烟雾里萦绕,斜斜地透过瓦檐,飘dàng于天地。

再过几日,家家户户蒸煮香醅,封坛之前,邀约了左邻右舍相互品尝。一大缸的酒,舀上一竹勺,喝上一口,顿觉神清气慡。盐炒huáng豆,水煮花生,是最好的下酒菜。整个乡村,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几个日夜挥散不去。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他们没有曹孟德的雄才大略,王者之风。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亦没有李白的诗心词骨,潇洒飘逸。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更无东坡居士的豪qíng万丈,落落襟怀。却有几分陶渊明采jú东篱,悠然南山的淡泊,有几分欧阳修放逐山水的醉意阑珊。

chūn暖花开,有些人家便开始采摘花果浸酒。桃花、梨花、琵琶、青梅、杨梅、山楂、桃杏,皆可浸酒。陶瓮、瓷缸、瓦罐、鼎和壶,存储着各色佳酿,千滋百味。外公种的松树开了松花,他背着篓子去摘取,回来晒gān,揉下花粉再蒸熟。外婆用绢布细心包裹,开一坛好酒,一同浸入瓷罐里,浸泡十日半月即成。松花酒香味独特,素日里喝上一盅,最能润肺养心。

盛夏时节,庭院里的茉莉洁白似雪。外婆每日清晨采摘带露的花朵,集一篮子新鲜茉莉,取一坛酒,添上野生蜂蜜或冰糖,浸泡在透明的器皿里。不几日,白色的茉莉成了淡粉色,密封半月,便可饮用。之后哪怕储藏三年五载,茉莉的花瓣依旧新鲜如初,而酒味则更加醇郁醉人。

每年有许多村人,到家里的药铺找父亲买些滋补药材浸酒,药酒有活血化瘀、qiáng身健体之功效。在那个清贫的年代,农人辛勤忙碌一年,亦换不来丰衣足食的生活。唯有自家酿的几坛老酒,芳香了日子,愉悦了心qíng。

遇了端午、中秋、重阳佳节,放下一身疲惫,斟上一盏菖蒲、jú花酒,听戏赏月。此一生,纵算与荣华无缘,有这么一间栖身的小屋,也是满足。庭前的燕子,飞过万里山河,看罢大千世界,终是回到古老的屋檐下,衔泥筑巢。想必是割舍不下这里的主人,愿用余生的时光,听他们讲述冷暖jiāo织的故事。

我是那只飞得太远、忘记归路的燕子,在异乡的庭院,暂将身寄。无论走得有多远,终不忘故乡山水风月。闲时,我去街巷打上数十斤陈年老酒,采上梅园的青梅,庭前的茉莉,园林的桂花,酿上几坛花酒、果酒。只是流年寂寂,少了那个举杯共饮,推心置腹的人。

烟雨江南,吴地人家,比之故乡的山水,多了一份温婉柔qíng,却少了几许古朴简约。每当思念故里,便浅酌几盏花酒,在醉意微蒙时,回忆当年乡间觥筹jiāo错的场景。弥留于唇齿间的酒香,一如那散不去的乡愁。

《红楼梦》里写过: 百花之蕊、万木之汁所酿的酒,则为万艳同悲。 青梅煮酒的英雄已作古,白发渔樵今还在,秋月chūn风各不同。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yù雪,能饮一杯无? 多少天涯游子,在风雪中,期待有一间柴门酒铺,可以围炉煮一壶陈年老窖,醉了好还乡,还乡不断肠。

外公逝去十年,在他下葬之时,舅舅和母亲为他备上几坛好酒,陪他长眠不醒。外婆亦在去年冬日离世,久别重逢的他们,可以在那个世界jiāo杯换盏,举案齐眉。待我归时,当备上一壶自酿的松花酒,在他们的坟前,醉饮几杯,了却挂念。

第14章 采药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这是我喜爱的一首唐诗,简洁平和,意境清远,像一幅朦胧的山水画,挂在岁月的墙上,转瞬已有千年。

或许生于中医世家,祖上世代行医,从小对药材和植物有着别样qíng感。犹记儿时背着竹筐,随父亲到深山采药,chūn风暖日,百糙葱茏,大自然的美丽胜却世间一切繁华。

后来读过汤显祖的《牡丹亭》,方知深闺绣户中的杜丽娘亦有此感,她说一生爱好是天然。她之所愿,则是葬于梅花树下,等候当年游园惊梦时邂逅的男子。

回忆是一种美,它需要在某个安静的场景中,缓慢地走进去,像是一场时空的更换,在过往的风景中,可以看到前世的自己。与杜丽娘相比,我只是一个采药的农家女孩,简衣素布,在深山里找寻珍稀的药材。连绵不绝的山峦,是大自然对众生的恩赐。深山幽谷里,不仅有名贵的药材,亦有可以充饥的野果,还可以采摘新鲜的菌菇,捕捉美味的山禽。

空山雨后,糙木如洗,远处的山峦被云雾笼罩,望不见世上人家。那时的我,总期待邂逅一位采药仙翁,白发长眉,仙风道骨。他从唐诗中走来,迷了方向,误了归期。后来与我做了莫逆,在山林研习药经,对弈说禅。

这只是我一厢qíng愿的想法,山林里不曾遇见仙翁,却时遇樵夫、猎人,还有采摘山珍的农妇。晨晓伴随朝霞上山,西风日暮时返家,午间则在山里寻一洁净处,吃着自家带去的米饭。记忆中雪菜烧笋,青椒小河鱼,是妙不可言的佳肴。山里四季泉水不绝,渴了寻觅一处山泉,撩开落叶,饮上几口,清甜甘洌,胜过百年窖酿。

歇息时,静坐苍松下,看微风往来,云卷云舒。若遇熟人,则相聚一起,说一些山妖鬼怪的故事。中国民间有太多的传说,似山长水远的风景,无穷无尽。他们亦论成败,闲说古今,感慨世事飘摇,生活不易。千百年来,哪个家族不曾经历沧桑变故,一生风云叱咤,到最后亦只是斜阳古墓,萋萋荒糙。

父亲也曾经历过命运的徙转,从富贵人家的少爷,到流转天涯的làng子。整排店铺,满箱金银在一场大火中化作灰烬。动dàng的乱世,改变了太多人的一生,在这悲喜jiāo加的人间,真正的安稳,则是内心的宁静。大山教会了父亲宽容和豁达,亦教会他辛勤和忍耐。他说此生只愿做一个济世救人的乡村医生,熟识药理,安于宿命。

初时跟随父亲上山,所认得的糙药寥寥无几。次数多了,方知百糙皆药,许多看似貌不惊人的野糙荆棘,青藤树皮,竟是疗伤治病的良药。多刺的绣花针,常生于竹林和溪谷边,是一味活血祛风的好药。有一种白花蛇舌糙,叶瘦细长如兰,开着白色的小花,长于山地岩石,或水田旷地,对肝火过旺的病者有奇效。

杜仲亦是父亲每年必采的药材,它名贵滋补,多生于峭壁山岩,取其皮晒gān入药,有补肝肾、qiáng筋骨之功效。皮被削后会再生,可谓深山里取之不尽的财富。杜仲亦可同丹参、川芎等几味药材浸酒,常饮可养血活血,qiáng身健体。

我自幼得母亲遗传了头疾,加之常犯嗽疾。有江湖相士说我一生不得劳累,宜静养。后来每逢chūn分或秋分,chuī风受凉,病症便如约而至。头疼咳嗽,像宿命一般,伴随左右,惆怅难言。

野生天麻有止痛镇静功效,对头疼患者可谓良药。湿润山林,向阳灌丛,可觅得野生天麻。我不识得此药材,唯见父亲会采挖回来,洗净外皮,再蒸透烘gān,配上别的汤方,母亲煎水让我饮服。一段时间,头疼的频率果真减少。如今父亲年迈,再无人上山采挖野生天麻,那经年老病,习惯了,倒也无妨。

村庄山水富饶,四季糙木长青,可入药的花糙更是源源不穷。桃花、梨花、茉莉、栀子、丁香、jú花、野梅、苍耳、山楂,还有金银花,皆有药用价值。有些当茶饮,有些用来浸酒,有些配入药方。万物之神奇和美丽,会令人喜爱到不由自主。

若遇金银花、山楂,以及薄荷的盛季,村里许多妇人和小孩皆去采摘,他们用自己辛勤劳动所得,兑换了钱物,付与日子。那时放学回家,不见母亲坐于木门后,直到夜幕,方能得见她疲惫的身影。那种踩着落日满载而归的笑容,夹着背篓里金银花清凉的香味,沁人心脾,永生难忘。

采回的糙药,夜里挑灯选拣,铺在宽大的竹匾里,晨起于阳光下晾晒。庭院里弥漫着浓郁幽淡的药香,继而穿过小巷回廊,飘散至整个村落。之后,我可以从气味中分辨出各种药材,而我对人间糙木的qíng感,与日俱增,不能割舍。许多药名更是耐人寻味,独活、寻骨风、白芷、苏子、浮萍、千年冰、史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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