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父亲会和制作米糖的师傅,蒸上一夜的糯米。再将蒸熟的米,熬成麦芽糖。腊月天气,萧瑟寒冷,有时大雪下上几日几夜。门口,那些搁浅的柴木、石磨、古井、戏台,安静地看着雪花飞舞。母亲生了炉火,再备上宵夜,沏好一壶浓茶,足够他们抵御一夜的风寒。
风雪之夜是那样的安定,整个村庄被群山围绕,犬吠之声亦有远意。路上偶有行人缓缓,踏着积雪,渐远渐去。灶台的柴火烧得劈啪作响,蒸笼里的糯米饭香味四溢。睡梦中,我被母亲唤醒,吃上一小碗白糖拌的糯米饭,顿觉暖热。而后竟睡不着,透过幽窗看天井的雪花飘落,侧耳听着父亲和米糖师傅,在厨房添着柴火,讲述动人的江湖轶事。
次日huáng昏,父亲扫去庭雪待客。因为此夜,米糖师傅要将麦芽糖,再加工制成香甜的米糖。家里早早用罢晚饭,父亲在厅堂摆好了铺放米糖的竹匾,于匾里洒上爆炒好的米花。母亲则邀了邻家的七八位妇人,带上洁净锋利的剪刀,用来剪米糖。随行而来的,则是各家的孩童。
米糖师傅将热锅里琥珀状的糖块,用两根专业木棍搅出,再反复地拉成银白色。之后桌案上洒上米粉,将麦芽糖揉成团,慢慢地挖出一个大孔,装入备好的huáng豆粉、芝麻、白糖,封口。然后不停地拉长,持剪的妇人将偌大的竹匾围成一圈,快速地将米糖剪成小段。躲在身后的孩童,探出脑袋,伸手去匾中取食。
米糖软糯时味道最好,凉了一夜则生硬,便于储藏。一户人家要忙上好几个时辰,方能做完。那些日子,我亦随母亲到邻家去剪米糖。天天吃着亦不觉腻,甚至将白净软糯的米糖粘成项圈,手镯,戴着玩儿。大人看见了亦不心痛,只当添了年的喜庆。
之后的日子,愈发忙碌。每个人像登上戏台的戏子,装扮自己的角色。洒扫庭院屋舍,掸去窗台房梁的尘灰,拆洗被褥chuáng单,清洗各色器具。卖了粮食和猪的钱,去镇上给孩子们添件新衫,再备些年货,爆竹、门神、年画等。而除夕贴的对联,则是请当地乡儒赐写。
除夕之日,母亲要在厨房忙上一整天。每年我所做的事,则是围上小围裙,将母亲裁好的红纸和剪好的剪纸,贴在家用的静物上。chuáng橱、米缸、桌椅、风车、灶台、猪圈、jī笼,房舍人家,一糙一木,皆有喜气。
年夜饭极其丰盛,备好满桌的菜肴,先跪于堂前祭拜祖先。点上红烛,放了鞭pào,方可一家团圆入席吃饭。记忆中,父亲穿一件浅灰的中山装,那只别钢笔的口袋,装着给我们的压岁钱。饭毕,年长几岁的姐姐则带着我和哥哥去村里的南货店,买上花pào和零食。邻户的孩子走家串户,聚于一处,用大银元打铜钱,嬉闹玩耍。
母亲一生勤俭,我和姐姐过年总穿着她用红毛线织的裤子,裤脚边镶嵌了荷叶花边。衣服亦是两三年一件,从不奢侈làng费。而她自己和村里的妇人,扯布做了一件呢料格子上衣,穿了好些年。母亲说人的一生yīn晴不定,虽处盛世,亦要懂得惜福。果真,后来家里一遇大小事,她皆处乱不惊。母亲出嫁时的樟木箱子里,储藏着她素日节俭的积蓄,数额不多,却足以应付当下的灾难。
夜色渐浓,堂前红烛高照,案上的供品摆设整齐。母亲生好过夜的炉火,大家围坐一起喝茶守岁。直至困意绵绵,方肯就寝,临睡前,千家万户,皆要放上一响小爆竹,才能关门。正月初一大早,亦要放上一响,此为风俗。
初一早饭,家里吃素,不沾荤腥。昨晚满桌的鱼ròu皆藏于橱内,母亲做上几道可口素菜,芹菜、芥菜、豆腐、芋仔,且每道菜各有含义。我们看着几道素菜,亦不多问,心想自有缘由。后来外婆说,初一早晨食素,意味着一整年都吃斋,会得佛祖庇佑,顿时端然起敬。
初二早早去外婆家拜年,父亲挑着一箩筐的礼品。菜ròu、面条、桂圆、红枣、饼gān等,再包一个红包。外婆会煮上一大碗jī汤面条待客,每人再添三个水煮荷包蛋。歇息片刻,备上一桌宴席,亲友相聚畅饮。
正月那几日,夜夜繁华喜庆。大人掌灯过夜,围聚一处,掷骰子押骨牌。戏台下,祠堂里,厅堂内,数十张赌桌,人人囊中皆不羞涩。小孩子亦聚在一起,用红绳穿了大人存留的铜钱,押起牌九。赢了的自是欢喜,输了亦不吵闹。
若当年舞龙灯,狮子灯,村里的年轻男子要去祠堂外的晒台练习好些时日。直至动作娴熟,队形整齐,方可去邻村和镇上排演。上门来的龙灯,要用爆竹迎接,再备上红包欢送。
村里每年会请上戏班子,热闹地唱上几天几夜。看戏是村庄一道浩大的风景,台上生旦净末丑,台下观众拥挤如cháo。锣鼓、二胡、横笛、胡琴,瞬间响彻了山河。那气场,亦如盛唐的帝京,华丽暄腾。一年中,唯有这些日子,无须耕织,安了心地开怀享乐。
吃完元宵饭,赏了灯花,年味渐消。梅花开罢,糙木复苏,沉寂了一冬的农作物,又要开始它们的使命。父亲忙着几亩田地,母亲打理菜园,小孩则上学读书。燕子筑了新巢,门庭的翠竹高至瓦檐,日子简净悠长,似那条蜿蜒山路,看不到边际。
长大后的年,锦绣如织,却再也寻不到当初滋味。物转星移,过往的岁月清明如镜,亦只能看到影子。
第12章 赶集
这些年,岁月一直在流转更替,我亦一直在迁徙改变。从古朴的村,到喧闹的城;从淡泊闲逸的桃源,到锦绣如织的尘世,得到了许多,亦丢失了许多。淹没在苍茫人海里,邂逅一幕幕风景,有些转身即忘,有些铭心刻骨。
日子看似悠长,实则稍纵即逝,比如时光,比如梦想,比如那灿若chūn花的华年。紫陌红尘,闹市街巷,人世风光皆在山水糙木间,于房舍人家里。许多快乐,都丢失在童年,那些无言的时间,仓促而去,只能默默送离。
故乡的村落小镇,虽远离了都市,亦有属于它们的喜乐繁华。赶集,是一种民间风俗,许多乡僻之地,于定期在集市囤物换物,进行买卖jiāo易。他们来自不同的村落,只为在集市上,遇见人世盛极的风景。
旧时村夫凡妇,终日男耕女织,对着几亩薄田,几畦菜地,平淡安定。有些人,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离村里数十里的小镇。年节之时,去镇上的集市买些日用品,打制一两件金银首饰,添件新裳。亦将素日采摘的山货,积攒的jī蛋,圈养的jī鸭、牛羊,带至集市去卖,换了银钱,以解急难,或补日常所需。
明谢肇淛《五杂俎 地部一》: 岭南之市谓之虚 山东人谓之集。每集则百货俱陈,四远竞凑,大至骡、马、牛、羊、奴婢、妻子,小至斗粟、尺布,必于日聚焉,谓之 赶集 。
离山村最近的小镇,每年八月初三至初五,有三天繁华集市。民间集市,虽不及汴京城《清明上河图》那般十里长街,昌盛繁荣,亦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赶集的近则方圆几十里的乡邻,远则百里之外的城里商贩。有行走天涯的江湖艺人,有背负禅囊的行脚僧客,亦有称骨相面的民间术士。
小镇的集市,每年依旧盛行,我的记忆,只停留在童年那场淡淡的秋风里。暄腾的集市如同一幅水墨长卷,挂在岁月的墙壁上,落了风尘,惹人深深回忆。
昨夜梦中,我还是那个穿着花布衣裳,梳两个小辫子的小女孩。朝霞映窗,母亲晨起喂了牲畜,打理好家里的一切,换上洁净的新裳。一手挎布袋,一手携着我,母女二人踏着晨露匆匆赶路。走过村庄,行经流水小桥,再走十数里的蜿蜒山路,方能抵达小镇。
恰逢初秋,绿叶有了秋意,山峦层叠,时闻清泉流淌。狭窄山路,有许多挑担前行的人,他们一如我们,去赶赴那场集市盛宴。大舅在小镇买了三层楼的商品房,本是教书先生,后转做商人,开了小店。时值初二,次日便是赶集的第一天,每年我与母亲皆提前一日,为的是看初二夜晚的街灯,以及帮忙打理小店的生意。
此夜的街灯,并非是元宵的观灯。不过是各处前来的商贩,于小镇的桥头街巷,搭起了货架,挂了招牌和明灯。街头挑担的小吃掌灯经营,孩童拿了零碎钱,开心游玩。小镇的几家酒店门庭若市,客房已满,迟了的人只好走亲访友,投宿人家。
次日醒来,街市上已是川流不息,人山人海。我邀了表姐妹,口袋里装着几元母亲给的零用钱,挤入闹市。小小集市包罗万象,有远道而来的马戏团、说书人,有仗剑执刀的卖艺武者,也有跪地讨要的乞丐。街市上,金银古董、花鸟虫鱼、衣物炊具、竹篓木桌、农家特产,素日不见到的东西,皆聚集于此。
琳琅满目的小吃里,我最爱的则是藕丝糖。橙huáng的麦芽糖,慢慢地拉扯成蚕丝模样,组成一小团,当时一角钱可以买到十个小团,百吃不厌。小学门口阿婆腌制的菜梗,堪称临川一绝。桥头那位大叔捏的糖人,不管是《红楼》人物、《三国》人物、《西游记》里的人物,皆是栩栩如生。
大舅家的生意,母亲和外婆亦是帮衬。她们连夜赶制了几桶白凉粉,为纯天然的美食。制作方法我因年龄太小已不记得,只知母亲从布袋里,取出一些丝瓜花、茄子花,还有一些专制白凉粉的野果。熬制白凉粉的水要用井水,做出来的凉粉晶莹剔透,洒上白糖,入口清甜慡滑。
之后便拎上白凉粉,去小镇的电影院门口叫卖。我亦随行而去,或帮忙清洗碗盏,换找零钱。艳阳高照,人声喧哗,渴了吃一碗凉粉,顿觉神清。河岸有撑着舟子的老翁,送了一船又一船的客人,去桥的对岸看戏。
如此盛景,延续三日,直至集市的最后一天,商贩低价卖了囤积的货物,方肯散场。那时日暮西斜,街巷行人车辆缓缓而去,剩下散乱的残物,留待清扫。各自虽是盛载而归,亦落下一身风尘,倦容满面。他们的人生,就像是在赶场,从这个城,到那个陌生的镇,从喧嚣到荒凉。
母亲扯了几匹布,打算归去为我和哥哥,添制新裳。她学过裁fèng,儿时的长裙、衬衫、唐装皆是她亲自裁剪。再从集市上,称上几斤饼gān糖果,回去做茶点。挎上来时的那口布袋,与我携手返家。
夜幕下,路上行人匆匆,淡月清风,远远看去,村落人家已有稀疏灯影。离家才几日,却好似远行的游子,心生归意。薄弱灯光下,母亲生火,炒了几道家常菜。泡上一壶淡茶,方觉静了下来。原来人世浩dàng,真不如简衣素食,这样清静安好。
外婆说,经过乱世之人,更是喜爱贞静岁月。赶集虽为乐事,到底还是繁闹浮气,不如对着庭风白云简静。我亦爱极了宁和日子,游赏山川糙木,寻访古刹道院则好,再无意闲逛街市,奔波世景。
然赶集是一种民俗,柴米油盐,是生活之乐趣。人生百味皆尝,身处太平盛世,阳光如水,万物明朗,随缘喜乐,甚好。
第13章 酿酒
微风过后,佳木繁yīn,这个chūn天看似日长如年,实则急景匆匆。谢幕的花事,一如折损的华年,往来之间,了无痕迹。千古兴亡,不过浮沉生灭间,人生后悔之事太多,纵算历史重演,亦更改不了它的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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