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星一把抓过甲guī,眼也不眨地从窗口扔出了它。霜降“哎呀”一声扑向窗口。
“我拿它卖钱的!你得赔!……”
“赔,赔你。”四星微咬着牙。他拉住她头发,把她脸拉得仰向他。他个高,并下因为半秃和面色恶劣就失去全部潇洒。“我有的是钱,小村姑。”他也不像她想得那样羸弱,很快就将她平搁到chuáng上。
霜降想:她若叫喊,人们可以救她,但之后就会撵走她。她是那样不明不白潜入这座将至宅院,人们很可能会先制裁她。
霜降见那张死灰的脸“呼”地向她压下来,却没有碰她。那冷的、gān涩的脸在她耳鬓处拱了几拱,便离开了去。等了一会,霜降感到自己仍被完好无损地搁在那儿,一股香烟味飘向她。她睁开眼,发现四星不知何时侧卧在距她一尺的地方,吸着烟。
霜降刚想坐起,他按住她。“安分待着,我不会****你。你是怎么来的?怎么闯到我这牢里来了?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吗?全家小保姆都知道我gān过多少缺德事。没人理我,老爷子不准任何人理我。”
霜降不得不讲清自己的来历。四星在她叙述时抓着她的手,不时将一截截烟灰弹进她掌心,再将它们捻碎。
“想听听我的事吗?”四星眼珠向上翻一下,像认真追忆什么:“我走私。嗯……受贿,透露国家经济qíng报。还gān过军火贩子。我爸把我送上了法庭,后来又保我出来,指定这屋子做我的小号——懂吗?就是牢监。我已经两年没出过这道门。真的牢监好歹有伴,急了还能越狱。可父亲给的牢,人是逃不出去的。我知道没机关枪对着,没电网围着,可就是没法逃。”
霜降瞅着他,猜度着他几分真话,几分疯话。
“法律只是一个牢,出去了,就不再有牢。我这个牢呢,出去了还有法律的牢。实际上我是被关在双重牢里。
在真正的牢里一定可以睡着觉。去gān苦力多好。去出臭汗,去捧着大碗喝糙米粥,去听别人打鼾,去让人成群结队赶着,跟牲口一祥,今天赶到这儿明天赶到那儿,你可以忘掉自己是个人,去找一种牲口式的快活。在这个牢里,你看见了吧,没一样东西变动,会变;什么都不是新的、活的。我哪儿还是个人,我还没死就成了块臭ròu,孤鬼……”霜降听他絮叨,不完全懂。尤其不懂他怎么拿应有尽有、富丽堂皇的屋去比真的牢监。霜降抽身,四星没捺住。他吼起来:“你敢走!”吼时,眼很绝望的样子。
“谁说我要走啦?”霜降说:“你说这屋跟死了一样不会变,你自己不会变变它?你又不是死的!”她快手快脚地把散乱满地的印有电影女明星大脸的画报叠折好,放进搁满酒瓶的书架,又把几十只酒瓶扔进一个塑料筐。她想着gān着,把一些家具和小摆设也挪换了位置。四星在厕所摆了几把牌,出来说:“是跟换了个地方似的。不过还是个牢。”
“谁让你作孽作多了?”霜降一手挽住长发,嘴里叼着发卡,露出粉茸茸一张脸。
四星翘着一只嘴角打量她:“你过来,小乡下妞。”霜降牙齿衔着发卡摇摇头。“我们来做这协议好不好?”
“不好。”霜降别发卡说。又问:“不过,什么叫协议?”
“你不要走了。我给你钱。在这里陪我……”
“陪你坐牢?”
“你给我住口。”四星盘腿坐下,并打手势让屋那端的霜降也原地坐下。“我不对你gān什么,我就是想有个伴。
没人知道你在这里,我给你钱,你伺候好了我,我会多给你。不错吧,小村姑。我怪喜欢你的。你看,你那双混账眼睛敢这么看我。去问问看,哪个小丫头敢对四星这么瞅?找死啊。在全北京的高gān崽子里,四星指哪儿打哪儿。我有的是钱。两年前判我时给找过选择,要么坐二十年牢,要么把钱都吐出来。我选了坐牢:我们老爷子很快就把我的二十年刑减掉了十年。哎,你喜欢钱嘛?”
“喜欢。”霜降答。
“喜欢我吗?”
“不喜欢。”说完她笑了。
“每个跟我凑近乎的女人都说一样的话:不喜欢钱,喜欢我。真让我想吐。我这人没钱是粪土一堆,我比谁不清楚。我都是爱我的钱超过爱我自己,不然怎么会为保住钱让自己坐牢呢?好,好,好。现在我和你有了个绝对好的基础——百分之百的诚实。我这人坏,但是诚实地坏,我让所有人都对我做好充分防御。”他边说边拿一只电动剃须刀在脸上磨,五官不断变位置。
霜降打了个长哈欠。天已大亮,麻将声,音乐声沉杳了。霜降正要开门,四星停了手里哦啦响的剃须刀。
“你现在不能出去了。听——”
楼下传来一声回肠dàng气的大骂:“祖宗的!都是疯狗——车撞掉老子那么多樱桃!”
霜降从窗帘fèng隙往下看,见一位身段极直,黑眉白发的老头站在院子当中。他穿一条军裤,上面是一件士兵的huáng衬衫。军制服被他环系在腰上,像刚结束一场拳术练习。他倒不是人们印象中那种臃肿痴肥的老军人。
“只要他一骂娘,人人都知道天亮了,他是我们家的报晓jī。”四星说。
花了十天,霜降才卖掉了全部甲鱼。没降一分钱的价;霜降那不依不饶的劲头让买家几乎发了怒,最后又全向她妥协。在买主被激坏脾气时她会倏然一笑,随之,他们就舒舒服服吃了这个亏。
霜降有生以来头次有这么多钱。男朋友提出下趟高级馆子,“你做梦”,她说。
她想买些衣裳,却一点想法也没有。突然见一幅电影广告上的女演员上着黑衬衫下着牛仔裤,便照了样买了黑衬衫和牛仔裤,头发也仿照着直直披散下来。到银行存钱时,被问道:“工作单位?”她便明白,她已被误认为北京城的姑娘了。
这天晚上霜降被带去见程司令员——其实他已不在职,他统帅的那支部队被裁军百万时裁掉一小半,现任的司令员军阶和资历都是他儿子辈儿。但谁也不敢改口,仍对他一口一个“司令员”地叫。程家院里一个小保姆因为饭量太大,得不到满足,便去公共大食堂偷偷帮工,挣双份工资和双份口粮,最终她的不忠实被其他小保姆骂架时骂了出来。所以霜降便有了空缺可填。
程司令在见霜降的刹那猛欠起身,表qíng和姿势都静止了足足两秒才落下座位。老头有张神气蛮横的脸,还残存点英武。他脖子紫红,但并未进人老年期那种松弛。霜降想,四星若与这位父亲来蛮的,他一定败给老的。兀突地,程司令发起怒来。
“我这个院子是在开戏班子嘛?啊?……”他头扭向左右,但周围没人。霜降傻了,不知老头在跟谁翻脸。
这时孙管理员立刻从门外闪进来,轻捷得像条影子。孙管理是负责首长们的家政勤务,如安cha保姆、护士、秘书、警卫之类。
“程司令,是这么回事……”他笑时不知何故要露下舌头。
“我家不是戏班子!”老头打断他“你不用尽挑些脸蛋子往这里送!你不看看我这个家——还不够乱吗?我那几个杂种儿子,见了女人谁肯省事!……”
“首长,是这么回事,您先别埋怨我……”孙管理一口中肯纯正的北京话。他不断变换两腿的立足点,霜降明白那是因为他的腿长短各异。人当面背地都叫他孙拐子。
“昨早晨您的警卫员小赵打电话说孩儿妈要见我,说急缺一个小保姆!”
“孩儿妈cha手这事啦?”
程家院的人都知道,司令夫人除了被称呼“孩儿妈”
没其他任何尊称。连她大号都没几个人知道。
“其实孩儿妈也是替……”孙管理再次换立足点。
“往下说。到底谁的主意,引来这么个小女子!”程司令瞥霜降一眼。霜降木着脸,站得笔直,对于他们的争执她似乎绝对无辜。
“直说吧。这是你家四星的意思,四星求了孩儿妈,孩儿妈找了小赵……”
“喂,孙拐子,谁是四星?”程司令突然以又低又冷的声调问。
“程司令,您……”孙背理笑着苦起脸。
“我不晓得哪个叫四星。我不认得他。”
“反正,少一个小保姆总得有顶缺的,您要不满意,叫她走人不了事啦?”孙管理仍慢吞吞说着,似乎奴才惯了,也被喝斥舒服了。“我忘了说:小赵与这姑娘同过学,他担保她的品行。”
程司令不再说话。过一会,他朝两人挥挥手,眼也不抬。三天后,小赵被调回了连队,换了一位矮得罕见的警卫员来:霜降上了任,任务是照顾程家众多孙儿孙女中的四个,两个程司令出国的大儿子夫妇留下的,另外两个,用程司令话说是“没爹没妈”。
小赵离职时,想跟霜降个别留个后话,却各处寻不见她。霜降领四个孩子在院后小山坡上采柏树叶儿。那是程司令的吩咐,说柏叶儿是治孩儿妈心脏病的一味药。
第二天,霜降在垃圾桶里看到成堆的柏叶儿,还绿着,仅隔了一夜。有人吩咐她去采,又有人把采来的全扔掉。这个家怎么啦?
饭厅里有四张一模一样的餐桌。早饭时是程司令和孩儿妈背对背坐着,各占一桌,各吃各的一套,偶尔两人也面对面落座,但隔得颇远,并且程司令必定吼着让谁把报纸送到他饭桌上,然后报纸便一张张竖在两人之间。霜降几乎没听过孩儿妈的声音,孩儿妈常在天半暗时出现在花台边。她躺在藤躺椅上,手里一把竹扇拂得无所用心,连额前几丝碎发也未见丝毫起伏。有次霜降领四个孩子绕花台游戏。见孩儿妈的扇子落在地上,她手空着,却仍然一下一下地拂着。霜降拾起竹扇递给她。她蓦然收回放得极远的目光。霜降觉得她会讲什么,至少:谢谢,你新来的?但她什么也没讲。她那样静,不仅口里没话,似乎心里也没活。当手触到她手时,霜降感到了她凉得透心的体温,仿佛触着了一段多年前就冷却的生命。另一次,霜降与院里七八个小保姆聚在花台另一端,她们各自带了自己负责的孩子们,讨论着时装发式,以及城里人的种种恶劣行径。霜降听到花台那端细微的骚动。她独自跑过去,见孩儿妈的竹扇盖住了脸,整个人在竹扇下抖颤着。一会,竹扇殷红一片,一滴滴血顺着扇柄滴下来。霜降揭开扇子,孩儿妈在下面正异常清醒地瞪着她,目光里含满被打扰的恼怒。
霜降没有惊呼,事后她纳闷自已怎么会那样耐得住恐怖、她只掏出白己的手帕,捺在血泊上,同时将孩儿妈托起,形成脚高头低的姿势。几分钟后,骇人的鼻腔出血止住了。院里有这么个闲话:自从孩儿妈生下一个儿子活脱脱像程司令的秘书,便落下这个鼻腔兜血的毛病。严重时,程司令会叫来一帮急救护士。问起病史,程司令便慡慡快快说:“我揍的,二十多年前揍的。”
午饭时,待孩子们一开完饭,一准会有个瘦长身材,脸像只漂亮孤狸的女人闯进饭厅。只听说她是程司令的儿媳。她与程家小女儿东旗一见就犯冲。东旗在大学念书,但很少去学校,一般午饭时间她开自己的早饭。“哟!”东旗趿着鞋披着睡衣出现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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