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权贵_严歌苓【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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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媳并不被她的一“哟”一“喝”扫去半点吃兴。

“当真得吃回本钱呀?”东旗坐下,双手捧着腮认真看她吃。

“当然要吃回本钱来呀,”儿媳奋力舀汤,从汤巢挑出嫩些的笋或瘦些的ròu。

“程家的伙食账可没算上你的。”东旗说.“放心,算上我,我也不jiāo钱。”儿媳说。

“要么说你吃了不长ròu,尽长皮儿。这是吃白食的害处。”

“白食?有你一个蹦子儿啊?我吃我丈夫的一份。”

“请问您丈夫贵姓?不姓程吧?您不是两年前就又哭又闹地要和程家儿子离婚吗?”

“是啊,老爷子不准离他就得开我的饭。”她成心响亮地以筷子尖杵碗底。

“慢点,别呛着。老爷子不是你叫的,懂不懂?你在外面招摇撞骗,打老爷子的牌子住宾馆吃饭店,老爷子是不知道,要知道了,你当年怎么端着小镇户口本儿来的,还怎么揣着它回去。老爷子这辈子gān得顶漂亮的就是镇压,过去镇压反动派,现在镇压他这个家。你亲眼看见他怎么镇压了老婆孩子。你,对老爷子,可太是小菜儿一碟了。”

“试试看,程家别把我惹急了……”

东旗打断她:“别动不动就威胁要揭程家老底。你知道的那点老底不值大钱,上面知道得比你详细,怎么着老爷子了吗?”她把僵冷的油条揪成一小截一小截扔进豆浆,看一眼霜降,吃两口,觉出什么异样,再次打量起霜降来。

霜降已收拾完孩子们吃后的láng藉,听两人拌嘴十分别扭,走留都不是,便上前想为东旗做点什么。

东旗笑眯眯地,一只嘴角翘得老高:“你真漂亮!”她对霜降说。她这副神qíng简直跟四星一模一样,她的赞美丝毫不增添你的优越感,反而让你感到几分轻侮。霜降觉得自己是个玩艺儿或物件,只好由谁来评说褒贬。她突然看着东旗,说:“你才真漂亮!”

“嗬,逗死了!”东旗格格笑起来:“她还会还嘴!”她对程家儿媳:“你听见没有?”

“怎么没听见,吓我一跳。”儿媳答道,把碗一推,用一把擅香扇朝鼻尖飞快地扇。

霜降正要收东旗的碗,东旗手一挡:“这院的保姆分工很清楚,你不必管我的事。等她吃够。”她指指儿媳,“你去把她啃的骨头收拾掉。按说你该为她服务。”

“不用不用。”儿媳笑得客客气气。“才来这院后没多久吧?对了,我有裙子衣服穿不得了,哪天拿来你试试。”

儿媳对东旗:“这小丫头倒穿得不俗。”

东旗对霜降:“她的东西可不是白拿的。拿点儿破烂贿赂你,回头你得让她使唤死。”

儿媳道:“你爱信就信她的吧。”

霜降只微笑,一时判不出她俩谁比谁好。待她收恰碗筷时,听东旗问儿媳:“你要不要冰箱,我卖你一个,我刚托孙拐子买了个新的。原先那个也不旧。听说你的冰箱坏了?”

“多少钱?”

“你先看看再说吧。”

“我手里没现钱,除非你把我那套落地音响买过去。”

“你别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我知道好东西全在我哥哥手里,剩给你的都是垃圾。你想把那套破组合音响给我就不付现金?……”

“我说了不付现金吗?我说我迟付几月……”

“逗什么呀,等你一拿到离婚判决书。我上哪逮你去?

还不就让你彻底赖掉啦?”

“找你哥要钱去啊。”

“我哥那点钱是拿十年徒刑换来的,他可不会帮你填坑。”

“那你找老爷子要去。唉,对了,你那冰箱噪音大不大?”

“基本没声音,你动我爸什么脑筋?你当你还跟前些年那么得我爸爸宠呐?”

“哪儿敢啊?”儿媳站起来。“我还得回去上班,冰箱的事再说吧。”

“我可没催着你买,知道你那几个缺德钱不那么容易搞到手。”

“谁能和你们程家的缺德劲儿比啊。”

“怎么就有那种爱到缺德人家吃白食儿的主儿呢!”东旗也站起身,相跟着儿媳走到门口:“明天见。”两人同时说。另一个小保姆提着拖把站在门边,东旗对她笑道:

“要听就大大方方进来听,在门外支着耳朵,累不累?”飘飘摇摇走几步,她回头对那小保姆:“你可别喝我剩的牛奶、我得过肝炎。真的。”

小保姆哼着流行歌拖地板,霜降发现她一点恼意也没有。她告诉霜降,东旗学问好,会讲澳州话英国话美国话。十年前,东旗在大学跟一个美国留学生相好了,程司令马上打电话叫学校停她的学籍,派人把她带回了北京。

程司令问:那个小美国佬什么出身?东旗答:五代贫雇农,父亲是美国的老革命,在美国领导穷人打土豪分田地,参加了美国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之后她笑;这下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您不是要到全世界去实现********吗?程司令最后下令掉销东旗偷偷办好的护照。东旗举着瓶安眠药,对父亲说:要么我死,要么你成全我。程司令说,你吞了它们吧,你死了我也不必添个杂种孙子了。东旗后来嫁的是程司令过去一位下级的儿子。刚结婚,全家都巴结东旗;几年后,东旗公公升得飞快,噌噌噌,成了程司令的上级。而程司令大大减了权势威风。有回东旗跑回来,跟父亲喊:“居然让我去买酱油!厨子休假,凭什么该我去买酱油!”那以后东旗常常回家来住,终有一天住着不走了。她对外的理由是;婚姻妨碍她求学。

霜降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小赵走后,她没去想过他,心里却常跑出那个人鬼掺半的四星的影子。端起饭碗,她会突然想:不知他每天吃什么。有时清晨起来上厕所,她见他窗里有灯,便知道他又失眠了通宵。想到四星那灰白面孔、半秃的头,一讲话就会神经质地伸张的瘦长脚丫时并不觉得十分嫌恶。当她经过他窗下,看到他站在窗前,无一点活力生机地呆望窗外时。她会朝他笑笑,并以极小的手势向他挥挥。他马上会因这微小的jiāo流活起来,手舞足蹈地跟她比划,叫她上去。她拒绝,赶紧走开去。程司令有口旨:任何人不经允许不准与四星见面。

有次四星扔下一只刻花玻璃杯,砸在霜降面前,碎了。一只纸团滚出来,她装没看见。四星假咳嗽起来,她也装没听见。紧接着,又一只玻璃杯碎在她脚边。

“你要死……”霜降刚张口,四星突然掩上窗帘。看看四周,并没有第三个人,箱降打开纸球,上面是四星花哨哨的字迹:请再帮我翻新一次牢房。她抬头,他窗帘合得严严。三五分钟光景,程司令的黑色“本茨”刷一声开进院子。霜降从此明自:四星能够从半里路开外识察他父亲的bī近。

程司令下了车,四处张望一下,似乎十分意外地发现了霜降。

“你过来一下。”老将军招呼她。霜降小跑过去,同时感到自己的脊梁正牵着四星一双眼睛。“好样的,像个小女兵!怎么没见过你,新来的?”老将互按下她的肩,捺捺她的头,霜降弄不清他是记xing坏还是眼力差。她回头,见合住的窗帘开了条fèng。“还习惯吧?”

霜降点点头。点得用力,使她脑袋逐渐脱离老头手掌的控制。

“那些小女子初来都说不习惯北京!”程司令说着,喉咙有些轻微漏气,嗤嗤响。司机打开车后盖,里面装了几摞宣纸。“小女子,帮个手!”霜降与司机分别捧起那些纸,跟在老将军后面。他步子看上去极健,实际并不快,两个负重的人只得压下速度,活受罪地磨蹭。“看看你们这两个小年轻,路都走不快,还不如我这老汉!”

“那自然,”司机马上接茬儿:“您是老人全国网球赛冠军嘛!要跑起来,您更得甩我们两条马路!”司机边说边跟霜降扮鬼脸,并示意她也说点什么捧场话。霜降笑,加快点速度。司机耳语喝她:“别走快!你要想超过他,那你是想找倒媚了!”

“吃胖点,小女子,啊?!”老头说着,并未回头。

“啊。”霜降应道。

“太瘦不好。现在的人都喜欢瘦,是不是?”老头站下。以便能畅快地喘口气。转身,哈哈笑道:“看看这两个年轻人,真是走不过我老头子呢,是不是?”

“是,程司令。”这回霜降应道。

等老头转身,司机又嘀咕:“叫首长,别叫司令。一个小小军分区司令也能叫司令。”

进了书房,司机说起程司令的书法怎样怎祥有名;全国多少多少大门面是他题的款。

“小女子,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还不识一个大字——我家祖祖辈辈,没一个识字人,你信不信?”

霜降马上说:“信,首长。”

“好热。你们谁去拿点茶来喝喝。”程司今说。司机忙说他去。霜降浏览四壁的书、画、字,程司令“吱呀”一声坐进了一张藤沙发。一套藤沙发是霜降眼看着搬进来的,原先那套丝绒的在chūn秋冬三季用。书房中央铺一块普蓝、银色图案的地毯,看去虽像民间家织印染花布,却又那样华贵。霜降脑子想痛了,也没想出一句话来恭维老将军的书法。因此她不敢转身,一旦转身,她就非说点什么不可。老头正等着呢。其实她看不出他的书法有什么好。

她想,若她是个什么司令,手里有枪有pào有权,即便不会写字也会被人请了去题款。她家乡有句话;田出稻还是稻出田。霜降还在想离开这里的借口:去幼儿园接孩子了时间太早:回去扫院子?院子在早晨被扫净了。“怎么样啊,小女子,看来你对书法蛮感兴趣。……”老头说,等不住了。

霜降正打算硬着头皮凑趣两句,侧边卫生间的门开了,一个穿短裤赤上身的青年出现了。“爸,您怎么在这儿会客?”

他发现霜降,又快又马虎地哈一下腰:“对不起,不知是女宾。瞧我放肆的。”他拍拍白已赤luǒ的胸脯。“程大江,程家老九。”

霜降起先只看到他健壮匀称的身板,抬头,发现他竟十分俊气,俊得她吓一跳似的喉咙猛一gān。“歌舞团跳舞的,不然就是淮海电视剧组的。对吧,爸?”

淮海是这家的老五,在这个或那个电视剧摄制组里当制片。院里一出现花枝招展的女郎,人们就嘀咕:“又是来找淮海的。”

“你上这儿gān嘛来了?”老将军问。

“是找淮海的吧?……”他又转向霜降;“瞅你就眼熟,准在什么挺恶心的电视剧里见过你。”

程司令拍拍藤椅扶手:“问你上我这儿gān什么来了?”

“上厕所。”

“什么?混账东西,这么大院子就我这一个厕所你看得中?”

“您真没说错——全北京除了中南海,可能只有您这个厕所带空调。像我这号人,平常不读书,只靠上厕所那会儿长知识,没空调的厕所可太残酷了”转向霜降:“别生气,我说了电视剧的坏话。凭良心。你觉得那些玩艺是不是挺恶心,一个女人前头跑,一个男人后头追,一条围巾飘啊飘,再来个慢镜头一一怎么有这么多、这么屎的导演?……”

霜降想,七八个小保姆聚在一块看电视时,最看不够的就是那些跑啊追啊。“我从来没演过……”她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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