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探戈_严歌苓【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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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尕一张嘴,先是长而又长地喊了一声,那一声起码在糙地上转了三圈,才回去。她兀突地收拢住声音。像抛出的套马绳,套中目标,便开始猛勒住绳头,完全是个老手。她再次张嘴,便不再是一味地狂喊,声音大幅度颤动,渐渐颤出几个简单的音符。她狡狯地把一支歌已经藏在了这酷似长啸的声音里。

阿尕晓得,这地方的人都唱歌,但没一个人能像她这样唱。有次她下雪天唱,跑来一只孤láng,远远坐在那里,跟她面对面。许多人围上去打,它也没逃。后来发现它已经冻僵,和地面难解难分了。有人说,他亲眼看见那头冻僵的láng在哭。

你跟我来,我给你水喝,你再看看,那是我心挤出的奶。你是外乡人,你活该你活该,你不趁早,奶变成了脏东西,你活该,你活该。

那时我对她还一点都不了解。不,到最后我对她还是一无所知。她给我的,我只管一古脑拿了、吃了、喝了,消化掉了,从来不去想,那都是些什么。只有到没有她了,什么都没了,我才想起我成了个穷光蛋,我挥霍、糟蹋得太凶了。她一开始就对我唱“你活该”,后来想想简直让我害怕,令我毛骨悚然。她那超凡的预见比我更准确更qiáng烈。那时她还小,可她已意识到一种悲惨和必然的结局在等她。她那么小,就意识到宿命的力量,不知怎地,我总觉得这种先觉来自她神秘的身世。她从哪里来,我从来没搞清过,糙地上所有人都搞不清。她自己就能一口气说出十多种不同的履历。好在糙地之大,那地方对谁的来历或档案是从不纠缠的。那里,你告诉人说,你从坟墓里来,也会博得一片信任。

跟你怎么说呢?就这样一个小姑娘,黑黑瘦瘦,小不点儿,你简直就不明白她凭什么活着,她活着对谁有用呢?她根本谈不上美不美,应该先把她放到十只大盆里好好洗上十天,再来看她的样子。但她是个女孩,要命的是,她早晚要长成个女人,就这点,对我已够了。我苦苦在她身边伺候,等着她长大。那时我并不意识到,我在等她,像守着一棵眼看要开花结果的树。哎,我的huáng毛丫头,我的阿尕。

想忘掉她,已经太晚了。这关键不在于我,而是她,她有那个本事叫我对她永世不忘。

现在你来了,说你也等了我十好几年。好像我真有那么卑鄙,糟蹋了一个又耽搁了一个。其实你过得蛮正常,结婚生孩子,当管家婆,你踏实着呢。你哪天有工夫想我?你带着那些原打算跟我合盖的缎子被,跟另一个男人过了。说老实话,我可没等你,我又不痴。

明丽,看在我和你二十年前有场qíng分,别bī我。关于阿尕,我一个字也不会对你讲。

真怪,这女人还是这样乖巧秀气,像只小猫。她说她还那样爱我,想不爱也不行。好哇好哇,你这撒谎的猫,找死来啦?

我对我的前任未婚妻说:“行啦,你来看我,我就够高兴了,有什么哭头?”这是我半晌来讲得顶像样的一句话。“你没变老,还挺漂亮。走在马路上,你丈夫大概特别得意吧?”我突然嬉皮笑脸起来。

明丽一下就止住了泪,猛抬头看我,不知我出了什么毛病。我又说:“你真没变。你孩子多大了?”

“大女儿九岁了。”她无jīng打采地说。软绵绵的目光在我丑怪的脸上摸来拂去,弄得我怪舒服。“你的鼻梁怎么搞的?”

我按按它,说:“像个树瘤吧?我儿子今年也不小了,七岁,该上学了。”

她大吃一惊,肯定大吃一惊。但脸上还好,神qíng大致还正常。她心乱如麻,肯定是心乱如麻。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汉族的还是……”

她在试探,看看我是不是跟哪个她概念里的女人搞到一块了。她还抱一线希望,认为我不至于那么疯。依她的观点,要真那样,我就毁了。

“他有俩名字,一个汉族的,一个……”

她听到这里就不往下听了,够了。

可我还接着往下说,瞎话连篇过扯谎的瘾:“我那小子有这么高。”七岁的男孩,我从来不晓得他们一般该多高。我的手在空中上下调整一会儿。“长得特棒,踢不死打不死没病没灾,头发是卷的,眼睛又圆又黑!”我描绘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天使。

杜明丽知道自己在硬撑着微笑,作出为他幸福的样子。一会儿,她就一个人到马路上去哭,去捶胸顿足,想到他那个混杂着两个种族血液的儿子,她就怕起来。他是他父亲的后盾,是他的靠山。他正在发育,飞快地成长,刹那间就会像堵墙一样挡住她的视线。他将把这门堵得严严实实,截止了她要跨进来的企图和可怜巴巴的顾盼。无论她怎样伸头探脑,也不可能再看见他身后的他的父亲。何夏,别把你儿子拿出来镇压我,我可是胆儿小。我并没对你gān下太大的坏事。一个女人,还要她怎样呢?我爱你你不信,我等你你不在意,我来看你,你抬出你儿子。一个女人,你要想过瘾解恨,就上来把她掐死算了。

“何夏,”杜明丽压住一肚子yīn郁,说:“你爸死前给我一个手镯,是很贵重的玉。”

“那你好好收着吧。那是我妈的,我妈死的时候,临埋了,他都没放过,把它橹下来了。”何夏龇牙咧嘴地笑笑,“我爸可真叫‘人为财死’。”

“他死的时候,你知道有多惨,浑身抽筋,抽得只有这样短……”

“别说了别说了,你过去信上写得够详细了。他要活到现在,我跟他也是敌我矛盾。”

“我看你太狠了。就那么恨他?未必。当时你为啥闹下那场事,差点打死人,就是为你爹。你是为你爹拿出命来跟人拼命,别看你嘴硬。你现在变得我摸不透了,可那时你什么什么念头我都晓得。你为什么跑到那个偏远的鬼地方,我能不明白吗?”

从前,有个人叫何夏,因血气方刚好斗成xing险些送掉一条老工人的小命。当初我逍遥自在地晃出劳教营,看到偶然存下来、撕得差不多了的布告,那上面管何夏叫何犯夏。很有意思,我觉得我轮回转世,在看我上一辈子的事。劳教营长长yīn湿的巷道,又将我娩出,使我脱胎换骨重又来到这个世道上造孽了。谁也不认识我,从我被一对铁铐拎走,人们谢天谢地感到可以把我这个混账从此忘gān净了。包括她明丽。我就像魂一样没有念头、没有感qíng地游逛,又新鲜又超然,想着我上一辈子的爱和恨,都是些无聊玩艺儿。

我已不记得我当时怎样踏上了糙地。也许有人对我介绍过它,说它如何美丽富饶又渺无人烟;也许是我想碰碰运气,盲目流làng到那里的。总之,我为什么要去那里,当时的动机早被我忘了。抑或说它有种奇异的感召力,不管它召我去生还是召我去死,我没有半点不qíng愿就朝它去了。一去几千里。

“你父亲临死的时候说:咱们家败完了,就剩了何夏一个人,你要照顾他……”

“这就是他的临终遗嘱?”

杜明丽点点头。老头儿可怕地抽搐,嗓子里发出类似婴孩啼哭的尖细声音。她简直想拔腿就逃。而老头儿却伸过痉挛得不成样子的手,抓住她。她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老头瞪着眼,想让她别叫,别对他这样恐惧嫌弃。不一会,她的手碰到一个冰冷的东西,是只玉手镯。他用另一只手拼命把手镯往她手上套。等他死后,她才发现他并不可怕,十分慈祥。眼边深沟似的绉纹里渗满了泪。

但她永远也不想把这个真实的结局告诉何夏。她内心是抗拒那种无理束缚——那只手镯的。但她没有讲。她讲的是一个合乎常规,为人习惯的尾声。什么临终遗言,娓娓相嘱等等。那尸体奇形怪状到什么程度,那手镯让她怎样寒彻骨髓,她没讲。

我们仨,明丽、我、阿尕不知我们究竟谁辜负了谁?真滑稽。我爱明丽是可以理喻的,而对阿尕,却是个秘密,我也妄想揣度它。她就坐在那里,黑暗一团,几乎无形无影,但我知道,她永远在那儿。

看看她这脸蛋是怎么了?像瓦壶里结的斑驳的茶垢。这就是阿尕。她光着脚,踝骨像男人一样粗大,长头发板结了,不知成了一块什么肮脏东西,这就是我的阿尕。她永远在那儿。

这地方的人开始注意这汉人奇怪的行为了。三五成群的男人撮着鼻烟,不断冲太阳打个响亮的喷嚏,他们中有人指着他的背影窃窃私语。真该上去抽他一顿鞭子,这头傲慢无礼的内地白驴。他到我们的地方,却没朝我们哈过腰,连笑也没笑过。他每天跑到河边去,疯疯傻傻站在那里看。他在河里找到什么了?这河里从来没有金子。

太阳一落,便没人再去管他。家家帐篷中央拢堆牛粪,一半是黑暗另一半还是黑暗,这一刻是他们祖祖辈辈金不换的幸福。

阿尕却偷偷跟在他后面。她这样gān已经不是头一回。她像条小蛇一样轻盈地分开没膝的糙。河岸上放着一只牛皮船。这种船并不稀奇,此地人要渡到河对岸去,就得乘它。不过很少有人对河那边动过心,为什么要渡到那边去呢,这边已经够广阔了。一旦有人想过河也很简单,就做一只这样的牛皮船,用木头扎成框架,用五六张牛皮连缀起来,再绷到木架上,船就有了。有人说,这条河一直流到地下,通另一个世界。从前,这地方有个懒汉,过腻了牧畜生活,就那样gān了。他把老婆孩子和吃的放在一只船里,自己和酒放另一只船,两船相系,就走了,永远没见他回来。

阿尕见他上了船,便拔腿追上去。她跑近,船早已飞向河心。

船在河里一高一低,有时转个圈。河底cháo汐把làng花从深处采来,白花花的举在船的前面。

她开始朝他喊。làng把船冲得轰轰响,他一点也听不见。她便在河滩上狂奔,眼睛死盯住船。她要这样一追到底;即便他要离去,要在这河里消失,她也得亲眼看着。

阿尕跑啊跑。她在追完全疯掉的白色马群。马群驮着死到临头都不屈服的骑手。再往下她知道会怎样,船会头朝下直竖起来,将船里的或人或物一刹那间抛gān净。她急了,从腰间抽出“抛兜儿”。“抛兜儿”在她头顶嗖嗖尖叫,飞旋出一个光环。

我被击中了。这是我头一回领教她的武器,晓得她的厉害。她和她的民族,是如此善用武器。再来瞧瞧她的绳枪,他们叫“抛兜儿”的玩艺,我听见嗖嗖响时已晚了,卵石划着一道白色弧光在我腿上已终止了旅程。这块卵石实在不小,足能打断一头键牛的犄角。我的腿骨“邦当”一响,全身都震麻了。我什么也来不及想就从牛皮舟里翻出来,掉进河里。我的腿在河里才开始疼,疼得我以为它已没有了,手去摸,还好,它还在。我是会游水的,水xing不赖,可遭人暗算的愤怒使我全身抽风一样乱动,手脚完全不被理xing控制。再说受伤的腿使我身子老往一边偏。还有这河水,谁接触过这样冰冷的水?它不是在我体外流动,而是灌进了我体内,更换了我全身的热血;我的每根血管都冻得发硬,正在哗哗剥剥地脆裂。我开始浑身发紫发白,很快就要明晃晃地肿胀起来。可我依然愤怒得不能自持,她这样害我毫无缘故。我的四肢差不多丧失知觉。我想下一步,该是有个人把这具满腔愤怒的尸体打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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