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特殊的小队伍向前走着。所有人都沉着脸。
他们之间已不再谈话,该说的已说完了,彼此间都感到不可遏制的厌烦,一句话不当心,就会惹出一场脸红颈胀的争吵。这种隔阂需要一个明确的、共同的目标,方能消除。他们急于弄清每迈出一步在接近什么,哪怕直接走向死亡。然而他们只能这样机械地走着,四肢软绵绵地走着。赞比亚心里就那么有底?未必。
他们走着。渴呀……
他们走着。肠胃在自相残杀……
他们走着。大脑已不再输出任何信号……
乔怡一进门,丁万马上嚷道:“又来了一个,现在单缺杨燹那黑家伙了!”
要不经提醒,乔怡压根不会想起什么星期天。掐指算算,到此地已是第三天,毫无进展的工作使她感到日子都过得板结了。
萍萍挺着大肚子在摆冷盘,忙得顾不上搭理人。据说今天由季晓舟主厨,cao办“正宗川菜”。丁万衣冠楚楚,显然是穿着演出的毛哔叽军服。他用一盒“555”烟贿赂了服装员,才把这套行头借出来。丁万素来不修边幅,自打仗回来截了肢,越发邋遢,衬衣往往比军衣长,一说他倒满嘴理,“人都不齐整了,穿那么齐整管屁用?”
今天这一身笔挺,成了他拒绝gān活儿的理由,萍萍求他剥两瓣蒜都不行。他拖着那咯吱作响的假腿在屋里转悠,说是要找个最佳角度,让女方进来第一眼看不见他,第二眼就看不够他。
乔怡把丁万安置在窗口,阳光在上午十点照进来,能给他平平的圆脸增添一些凹凸感。
“不行,不行!”萍萍反对,“我的窗帘那么鲜,把他的脸衬得又脏又老!坐沙发。”
“坐沙发象个胖首长!”季晓舟笑道。
“胖厨子!”萍萍笑得打转。
丁万一嘟嘴:“我都折腾出汗来啦!”
“那坐这儿吧,书架。你也可以随手翻本什么。”乔怡搬了个凳子过去。
又是萍萍反对:“那里正对着门,人家进来先被你戴的这两个酒瓶底子晃花了眼。”
“乔怡的意见对,坐书架旁边,侧着点。”季晓舟站在灶边关照着。
“他懂个屁,那么一坐,你全完了。”萍萍又把凳子搬回来。
丁万泄气地,“得啦!我躺着行不行?弄块布给我盖上,喊一二三揭开,给她变个古彩戏法!……”
大家都乐了。萍萍一挥手:“随便坐哪儿!这有什么相gān,关键是心灵美嘛!”
“那也不能一见面就先掏心给人家看呀。”乔怡笑道。
“他好不好,一眼就看得出来。我反正看得出!”萍萍认真地说。
“那是你,”季晓舟端着个砂锅进来,“你眼里有‘遥感仪’。”
这类相亲真令人头皮发麻。丁万点燃一支烟想。每到这种时候,他总要想起那位不期而遇的纱厂女工。
那天丁万去百货公司准备为他即将过七十寿辰的老母亲选一件礼物。他把轮椅停在门外,拖着残腿挤进了商场。那是个星期天,各种柜台边都站满汗渍渍的男女老少。他几次被那些健壮的胳膊肘顶出来,险些跌倒。天的温度和人的温度加在了一块,他又热又累,打算退却了。这时,人群突然发出一阵惊呼。他转过身来,见围在柜台边的人都不见了,似乎都被某种更jīng彩的东西吸引到商场中央,在那里聚成了—个圆圈。只听有人说,“这老太婆这大岁数还往商场跑什么?没给挤死就不错了!”……
他拄着拐噔噔地走过去,人群为这位残废军人让出一条道,似乎这类事理所当然该由军人来管。丁万看见一位年近七十的老奶奶躺在地上,脸色发紫,嘴边挂着白沫。老奶奶新衣新裤,但看得出来不是城里人。丁万一手撑着拐杖,一手去拉老人,不料突然重心偏移,只靠一条健康的腿支撑不住,叭地摔倒了。
“看,看啥子嘛!有手有脚的都不晓得来帮一把!”丁万抬起头,见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岁光景的女子,生得大手大脚,大眼大嘴,完全没有南方女人的那种灵秀。她毫不费力就将丁万扶起来,又把着老奶奶的手腕说:“还有脉。走,送她到医院!要有车子就好了!”
“车子我有,就停在门口!”丁万忙说。
“让开让开,一个病老太婆,有啥看头!”她说着,似乎不费力地将老奶奶平托起来,回头朝丁万一摆下巴,“你前头走!”
人群中一位胖胖的妇女叹道:“啧啧,这两口子逛商场,也不顾顾老娘,老婆婆遭挤成那样……”
“放你屁哟!”她把老奶奶往上颠了颠,忙里偷闲地骂道。
到了商场门口,她问丁万:“车呢?……啊,搞了半天,就是这破车呀?”
丁万苦笑,她也噗哧一声笑了。
两人把老太太扶上轮椅,她推着,丁万吃力地跟在后面。又换了一批围观者,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这回是个矮个子女人担任讲解:“这两口子硬是‘五讲四美’哟!那个婆婆算是遇到好人,不然……”
她又回过头:“放你屁哟!”
然后对满脸尴尬的丁万开朗地笑笑,“这些人,你吐泡口水在地上,他们都会围上来看半天!不信你二天试试!”
她见丁万越来越跟不上,便说:“你回去吧,我不得要你的车子。你留个地址,我一会给你送回去就是了!”
但丁万最终还是跟到了医院。背上的衣服全汗湿了,那是疼出来的——真假腿的接触处磨得渗出了血。好在老奶奶不过是中暑,经过抢救,很快脱险了。丁万见医生摘下口罩从急诊室出来,赶忙上前阐明了他和这个女子及老太太的关系,生怕再次闹出什么两口子之类的误会。他理解女xing:把她们和一个残废的、不美的男人组成一对,必然引起她们从心理到生理的反感。女xing都是极顾体面的,这也是入qíng入理的虚荣心。不料他正向医生结结巴巴地解释,那女子却撇撇嘴道:“你何必嘛!管人家怎样想。”
“我倒不怕啥,就怕你……”丁万头一次在人前拙口笨舌起来。
“我倒不怕啥哟,刚才我是怕你多心。”她哈哈笑起来,“你一个有家有口、有妻有女的遭那些人胡编排……”
丁万脸发烧了,嗫嚅着,绕着圈,暗示她:他赤条条光棍一人。
“咦,为啥子?”她惊得赶快离他远一点。
“我……你没看见么?我是残废。”
那女子沉默了。两人一直沉默地坐到天黑。护士拧亮了走廊的灯,告诉他们,老奶奶已安然入睡。告别时,女子告诉他,她叫薛兰……
正在这时,黎队长(现在是文工团的副团长)走进来。他的敏捷与他年龄不协调,据说他高兴起来依然能将腿扳过头顶。
“丁万,准备好没有?”
“准备完毕!”丁万打起jīng神答道。他越来越感到这类相亲不是为自己,而是要让众多的好心人称心。
“还有半个钟头。我在大门口等着,她一到我就领来。”黎副团长严肃得象舞台监督。
“先别bào露你那条腿……有了感qíng她自然不会计较。”
“那……我不能总坐在这几,要是去看个电影,溜个弯子什么的……”
“马还没影,先愁备鞍子?真是。”黎副团长说罢要走,又回头叮嘱道,“你得忧郁点,别那么贫嘴,逗乐,这年头忧郁的男人招人爱,高仓健式的忧郁美迷倒了多少女xing!”
丁万哈哈笑道!“忧郁能长我这么胖吗?”
黎副团长刚走,杨燹到了。他第一眼就看见乔怡,打着哈哈过来握手:“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乔怡想,这家伙够狡猾,一个哈哈把什么都混过去了。他坐在乔怡旁边的沙发上,落落大方。众人丝毫想不到这二位前天夜里已有过长达三小时的会晤。
“烤(考)糊了没得?”萍萍问杨燹。
“够呛!一天两门,礼拜天都不放你。生怕你多了点捣鬼的时间。”杨燹眼圈发紫,嘴唇结着一层gān皮,让乔怡想起他在战场上那副样子。“好多年不进考场,乍进去心直发虚。我至少花了二十分钟适应环境。”
乔怡剥开一个橙子,又掰成一牙一牙地递给他。
“我不爱吃,怕酸。”他大声嚷着,弄得乔怡困窘不堪,“你自个吃,你爱吃这玩艺。”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告诉别人,他和这个叫乔怡的姑娘之间不再有什么秘密,一切都亮着来?乔怡只得“自食其果”。真没趣。
杨燹看了看桌上的四个冷菜拼盘,摇头道:“这叫什么?乡下小酒店水平。”他挽起袖子,“重来!gān什么都要有个出奇不意之处。”
乘萍萍出去给晓舟当下手,杨燹开始“重来”了。刚才那句话伤了乔怡,她蔫了,拿起一本书挡在两个人视界之间,似树了一道屏障。他始终没听见那本书有翻动的响声。
他仔细回忆着今天上午的考题。化学,本来是他在中学里最感兴趣的学科,实验室里那些器皿、烧杯,那些在烧杯里变色变态的液体,使书本成了有形有色的东西……而如今,一切都得重来,重头学,他不知耗费多少时间,才对那繁多的元素符号恢复了记忆。他实在想不起哪一道题会出现误差。他觉得自己一坐在考场那个指定座位上,就象坐进了坦克驾驶舱,一股劲轰着油门从考卷首端碾轧到末端,然后象逃一样奔出那间教室。他看见与他竞争的全是一张张娃娃脸:大学毕了业,顺理成章地又进入这个门。他头一次知道自卑是什么味道……
他的手指还很灵巧,因为拉过中提琴吗?他拨弄着瓷盘里的清拌竹笋。笋是嫩白的,象乔怡的手。笋是竹子的幼年。竹,禾本科,通过有xing繁殖和无xing繁殖来壮大自己的种族。他把白嫩的笋一拫根排列着,再弄些“贼耳拫”放在上面点缀。“贼耳根”又名鱼腥糙,绿色中微微透着紫红。它属糙本科,入药能消炎败火,应该专门卖给考试的人吃。这黑的是什么?发菜?真象一团剪不断、埋还乱的秀发。人类有仿生学,植物却也会模拟人。是谁最先发现这种蕨类植物能食用?下面是淡huáng色的腐竹,把一粒粒huáng豆变成这种不可思议的形态,体现了文明和进步……今天考卷上第二道题是不是答得太别出心裁?为什么要撇开那道众人皆用的定理?不,错不了,他杨燹左右两侧脑体主管思维的部门健全得惊人,双脑之间的胼胝体通过神经纤维发出的思想脉冲向来是准确无误的。据说思想脉冲的速度每小时仅有二百五十公里,而他杨燹不然,他自信比一般人快得多。他的思想快得象光辐she。试问这样敏捷的脑瓜也会出错吗?他的“脉冲线路”只出现过一次传递xing错误,那就是他打了乔怡那一巴掌,那次不知怎么了,脑子的信息传递到手上时,中途被阻、被篡改了。下午三点,考外语。真弄不明白,我爱的是植物,偏偏要考那么多与植物关系不大,或毫无关系的科目。考吧考吧,还有比战争那场考试更艰难的吗?杨燹,战场上你没有死,考场上也不会失败。
“乖乖,杨燹在画画哩!”丁万叫道。
杨燹抬起头,发现四个战友静静地围着他,看着他在一个大茶盘里拼出一幅图画。大家都显示出吃惊不小的样子。丁万把舌尖衔在两齿间,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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