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漂亮了!”季晓舟说,“松鹤齐寿!”
杨燹又把两撮腌泡的鲜红辣椒堆在“鹤顶”,那腐竹酷似松树的枝gān。
“想不到杨燹手这么巧!”丁万嬉笑道,“还让不让吃?”
人家都笑起来。萍萍突然叫道:“该死的赞比亚!你手上尽是墨水——你没洗手吧?”
“墨水怕啥,咱肚里少的就是墨水!”丁万说,
“吃吧吃吧。”萍萍看看表,“丁万,你那个对象啥玩艺,迟到这么久。”
“不等她!咋还没咋的,先赚我们一顿饭?咱们先吃,反正约她来就没说请她吃饭。”丁万道,“就是苦了黎副团长,大中午晒在汽车站。”
“谁给丁万做媒谁倒穷楣,”萍萍说,“还拉上我们这么多人作陪。”
“这叫皇帝不急,急太监。我数来宝一向是姜太公。吃,同志们!为乔怡远道而来,为杨燹即将成为大研究生——”丁万嚷着。他并不因女方迟迟不到而沮丧。
“还是等等吧?”晓舟说,“这是黎副团长给介绍的第七个了……”
“第八个是铜像!妈的,”杨燹也说,“不理她,来不来先造那么大悬念,咱们吃!”
看来全都经不住“松鹤图”的诱惑。开始动筷子时,丁万小声向杨燹问起huáng小嫚。
“……她现在咋样?”
“出了院好多了。”
“她那个(丁万指脑袋)很清楚了?”
“不遇到什么刺激,qíng绪还算正常。”
“那你俩什么时侯办事?”
“快了,我父亲不同意,不过我不管他。”
“这事你可要谨慎。一辈子长着呢,弄不好只能使她更痛苦,再受打击她怎么也受不住的。”
“你是指我日后可能抛弃她,离婚?”
“你假如表现出后悔对她也是打击。现在我是残废人,立场和你们健康人不同了……我可是最怕人可怜我,宁可不结婚……”
“别说了,我已经前前后后想过几轮了。”
萍萍在窥视乔怡,用那种怜悯的目光。
“杨燹,你今天实在应该让huáng小嫚一块来!”乔怡放大音量道,音量大得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大家在一块,玩玩,笑笑,说不定对她的病有好处……”
季晓舟和丁万一齐扭头呆望着她,惊异她这一壮举。乔怡继续抓住这勇气:“其实,她的病就是长期孤独造成的。那种病……”
“她没病。”杨燹打断她。他皱皱眉,眼晴闭了一下,这是他惯常表示厌烦的神态。
乔怡僵住了。萍萍紧着慢着往她碗里夹菜。
“你以后别‘病’呀‘病’的,她没病!”他声音冷得要结冰。
乔怡的一切知觉都仿佛失去了。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看看她,又看看杨燹。不能哭!乔怡拼命睁大眼睛。她慢慢站起身,从衣帽架上拿下军装军帽。杨燹,你知道刚才那一番话我攒了多大劲才说出来的!也许我该永远离开这里,离开你,永远不再见你——是时候了。大家惊愕地看着她。
“我得走了。真扫你们的兴。”泪水回灌到心里,一阵隐痛。
萍萍上来拉住她,又回头叫道:“你们怎么啦?怎么让乔怡走……”
“我得走。真的,有个约会……”乔怡不容qíng地,同时求饶似的看看所有人。她跌撞着奔下楼梯。
赞比亚下坡时失控了,那条伤腿使他象车闸失灵似的偏偏倒倒往下出溜。
荞子架住了他:“你腿伤怎么样?……”
“没事。快跟上队伍!”
“……让我看看!”
“别烦我好不好?!”荞子差点被他搡了个趔趄。那意思很明白:你以为你还有这种特权吗?
荞子忍住泪。战场上要忍的太多了。赞比亚这时回过头,心软了:“我没有别的意思……眼下这种qíng况,我只能考虑最实际的。”他说着瞥了一眼前面很不象样的队伍。
荞子心里突然涌来一阵悲壮的感qíng,她设想这时突然被一颗子弹击中,倒在他脚边,他或许会后悔,会把她平稳地托起来,洒两滴男子汉的眼泪;或许他还会在她渐渐冷却的额头上深深地吻一下……
她抬起头,发现他正用温柔的眼神注视她。谁相信这样的眼神里不含有爱呢?她走过去,头发轻轻擦着他的肩:“说不定,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明白她指什么。他俩离队伍更远了,这一会没有人来gān扰他们。
“假如你肯原谅我,我会死得心安理得……”
他还是那样看着她。若不是竭力抑制,他或许会对她说: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我爱你。它和原谅没有关系。
荞子几乎要偎进他的怀抱,而他却拖着伤腿闪开了。
“得,咱们还是快赶路吧。”他飞快地跛着腿追战友们去了,远远地向她转过一张焦躁的脸,“你还愣什么?”
荞子怀疑他刚才那一刹那的温柔是自己的幻觉。她蓦地哭了。
“我希望你不要再醉心于这种戏剧xing关系。”他又追加一句,似乎对刚才自己那番表现很懊丧。
……来吧,子弹!荞子疯狂地想。
杨燹揪住了急奔下楼的乔怡。
“哭啦?”他皱着眉,“咱们讲和吧。”
乔怡苦笑:“讲和?别受罪了。”
“行啦。大家心都不安了。”
似乎这一切倒怨我?乔怡想。一个失恋者,一个被抛弃的姑娘,你要她怎样才能恰如其分呢?不容许她的自尊心保留最后一点地盘吗?……
“你不是个被抛弃的角色。你也用不着急于表现你的自尊。事qíng是另外一种xing质……将来你或许会理解我……”
杨燹递上来一条皱得可怕的手绢,这就是他的全部温存了。
他们回到季晓舟家时,满桌的菜原封未动。大家象什么介蒂也不曾有过似的谈笑,丁万竭尽全力活跃气氛。他一头汗,衣服也不齐整了,早忘了相亲的事。
乔怡下了最后的狠心:一旦有空,她便把田巧巧留下那封信的内容告诉杨燹,让他知道她受了怎样的冤枉。即便他要和huáng小嫚结婚,也有必要把一切澄清。不然,凭什么随随便便地忍受他的报复呢!
幸亏田巧巧留下了那封信。
田巧巧要是不死,她或许会亲口对杨燹解释。她若活着该多么好啊……
这时,杨燹咋咋唬唬举起杯:“来几句正经的吧……祝什么呢?”
透明的液体在透明的酒杯里晃动,静止。
“真渴啊!……”采娃已经徒劳地把这话说了无数遍。大田悄悄把水壶递给她,里面只剩个壶底了。
“快喝,别让大伙看见……”见采娃贪婪地咽着水。她不由跟着翕动着粘巴巴的嘴唇,“这下喝完了,你再要可真的没了……”
赞比亚看着一张张焦huáng的脸。
“先歇歇,我去找找水看。”他发现这一带有菖蒲,这植物一般只在水源附近生存。果然,过了一会他回来了,喊着:“有水!……”
众人跟过去,见一块巨大的石壁上长满墨绿的厚苔,一股极细的泉水从石fèng里淌出来,在石头下聚成一个盆大的水洼,洼底是被沤成棕红色的树叶。大田伏下身刚刚喝了几口,突然‘呀’地惨叫一声,众人都吃惊地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的糙丛里钻出一个人来。说他是人颇不准确,因为他的形容已枯如一架残骸。他趴在地上,用那双黑dòng似的眼睛瞪着他们,下半身仍留在糙丛里。
在赞比亚“刷啦”一声cao起枪的同时,他凄哀地发出一声低号。女兵们挤在大田身边,死盯着这个怪物。这怪物上身赤luǒ着,锁骨形成两个深深的凹槽,足能盛一掬水。他头发很长,黑白掺半,看上去年龄在五十岁左右。见赞比亚端枪走过去,他的眼睛由惊恐变得绝望,他双手合十,似乎打算作揖,但上身却由于失去支撑,“扑通”一下叩在地上。他伏在那里粗重地喘息着,两块肩胛骨可怕地大幅度抽搐。赞比亚喝了一声:“宗堆宽洪毒兵!”①
①越语:我们宽待俘虏!
他沉重地摇着头,又撑起上身,慢慢向前蠕动。原来他已压根无法站起来,因为他的两条腿齐大腿处断了,一片黑血渍透绷带。所谓绷带也就是他的上衣,那衣领上的越军徽记赫然可见。这是一个失去了抵抗能力的敌兵。
数来宝壮着胆走到赞比亚身后:“拿他咋办?”
赞比亚不做声。从他脸上很难看出他在沉思默想还是在发愣。
那怪物依然瞪大眼睛看着这群中国人。突然,他没命地磕起头来,一面磕头一面从嗓子眼里发出嗡嗡的哭声。磕罢头,他伸出双手,企图去拉赞比亚的腿,后者有些厌恶地后退一步。他又转向几个女兵,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她们无法弄懂的话,一面没完没了地朝她们磕头。
“是个老头儿……”大田慢慢走过去,但赞比亚伸手将她挡在身后。
“别忘了,现在是在打仗。”
“总不能……见死不救,就算是敌人吧,把他一块带走,等找到部队……”
赞比亚狠狠地制止大田说下去。他心里并没有十分把握能把这支小队中的每个人带回部队,掉队的两个人还不知死活。眼下,每个人都在消耗体内的最后一点能量,带上他,这具残骸?瞧她说的!
这具残缺的ròu体,此刻在想什么呢?从他那神qíng看来,不象个老于行伍的兵痞,倒象个耕作半世的农夫。他的家在何处?可有老伴?可有儿孙?愚蠢的、盲目的、可怜的躯体。他也许在这里等待着拯救他的人,已等到了生命的最后一息。他或许眼睁睁看着他的同类从身边走开,把他抛在身后,如同抛下堆垃圾。他在这荒山上爬着,缓慢而痛苦地爬向生命的终点……
赞比亚将枪递给大田。他蹲下身子,看见那残肢上爬满噬血的蚂蚁。那是南方热带雨林中特有的蚂蚁,大而肥硕的臀部呈出绛紫的颜色。站在他身后的大田不由浑身痉挛,胃往上耸动了几下,幸而腹内空空,才没有呕吐出来。那三个女兵一见那密密麻麻蠕动着的小生物,连连后退了几步。
赞比亚将他背起来,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岔路口。他把他放在路边树荫下。
“我们走吧!”赞比亚果断地说。但同伴们动也不动,直瞅着他。“只能这样了……”
大田看了那伤兵一眼:“积德吧,他都上了岁数了……我们抬着他。”
“说得轻巧!……抬他?谁抬?别给我找乱子了!”
“不能扔下一条xing命。优待俘虏可是……”大田嘶哑地争辩。
“你身上没伤了?说这些便宜话!……我要对你们负责,还嫌我责任不重?!要看看我腿上的口子吗?见了骨头,骨头,你见过吗?!”赞比亚有些失常,眼直直的。
荞子说:“让我和大田来抬……我们能抬。”
“那又让谁来抬你们?!”赞比亚打断她,“他需要包扎,需要手术,需要葡萄糖——这些恰恰我们也需要。可目前无论我们,还是他,都一无所有。请问一无所有能医治什么?……”
“你……狠心!狠着呐!”大田呐呐着。她额上一层虚汗,不时用手捂一捂腹部。
这个越南老兵不知他们在谈论什么,但他料定这每一句话都与他休戚相关。所以每当某人说话,他便死死盯着那人的脸,拼命分析那上面所透出的信息。他很快知道这个黑皮肤、高个子的人是关健人物,而这个人物渐渐在争辩中占了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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