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坐下来,桌上便摆了只刻花玻璃盆,里面的樱桃堆得冒尖。首长夫人坐在她们对面,与她们(主要是桑采)款款而谈,谈话的中心内容就是对桑采在一个军宣传队跳舞表示遗憾。
“你们穿着那么薄的绸衣裳在台上,保不准台下多少坏小子往你们身上看!……”
乔怡惊愕地看了她一眼,压抑了反驳的念头。犯不上与她争辩舞蹈是怎样美好的艺术形式,是形体的诗、是音乐的形象思维、是……算啦,她的生活没有音乐和诗也一样过得蛮好。
而桑采却对她频频点头,表示赞同。这个美丽的小脑瓜从来就什么也弄不清慡。
“你得去学医。”李阿姨拍着桑采的肩膀,“我跟你们领导打个招呼,让你改行。”她不容置疑地说。
桑采两眼放光,说:“我喜欢医学……”
天哪,这小骗子。她过去亲口说宁死也不当医生。
李阿姨满意了,笑眯眯地说:“我那两个儿媳妇都是搞医的。我知道你是‘先进代表’,看过你的讲话稿哩!有水平,不错。”
正在此时,传来一声高呼:“妈,我回来啦!”
“回来啦?”门外是倒汽车的声音,“我们这个老四从小就爱运动,今天和他爸一块游泳去了!”
“游泳?现在才四月……”
“哦,高gān有室内游泳池。”
桑采惊羡地看了乔怡一眼。圆门外走来一个俊拔的身影。
“人家都等你半天了!”母亲嗔怪道。
那小伙子大步流星走过来,虽隔着墨镜,乔怡却能感觉他的目光首先掷向了自己。闹错啦。
“来,介绍介绍!这就是桑采……”
当小伙子除下墨镜的一瞬,乔怡立刻认出他是谁来。他匆匆与桑采握手后,先发制人地朝乔怡朗声笑道:“我们早就认识啦,对吧?”说着朝她挤挤一只眼,算某种默契,也可说是给她的额外待遇。
乔怡想告辞了,但忍不住揶揄地问“那次——没让你落下什么后遗症吧?”
“后遗症?……”
“伤筋动骨得一百天呢。”说完她声明有事,不容拦阻,快步走出那座门。他们都愕然地瞪着眼。一切都留给那位公子哥去自圆其说吧。
“听我的话,你不能跟那个少爷好。”晚上乔怡对桑采说,“不然你将来哭都来不及。”
“可不和他好,我上军医学校……”
“你才十七岁,学什么都来得及。可你不准跟他好!你不是愿意和我做朋友吗?我这个朋友大概只会gān涉你这一次。”
“他说……那次是一场误会。”桑采可怜巴巴地对她笑笑,似乎在替那少爷认错。
“那好吧,我的义务到此为止。”
以后的事乔怡不闻不问了。一个星期后,她接到一个电话,让她立即去张副司令家,说有要事相商。显然是为桑采的事,无非希望乔怡从中起点好作用。
路上,乔怡已想好一肚子既尖刻又婉转的俏皮话。她得挫败他,又决不伤害桑采。但谈话一开始,她就发现蹊跷。他并不提桑采,只一味恭维乔怡如何聪慧,如何让人一见就忘不了,如何与所有女孩子不同……他比她想象的要滑头。听他侃侃而谈的同时,乔怡把肚子里的话作了必要的更改。果不出所料,他话锋一转,谈起桑采来。但听着听着又不对劲了:他只说桑采长得的确美,但属于那类所谓“呆美人儿”,和她谈话无趣,她几乎什么都不懂,并鄙夷地加了一句:“我妈就看中她是积极分子。”
乔怡的进攻计划一下被打乱了,只是不断提醒他:她是桑采的朋友,在她面前肆意诋毁桑采不够明智。
“看来你对我印象并不太好……”他说。
乔怡不否认地笑笑。
“可我记得,上次只有你一个人没动手……”他指那次挨揍的乱拳中少了乔怡那一份。
“我想,”她说,“世界上有比打人更重的惩罚。”
“我当时已经在你的眼睛里看到那种惩罚了。”他认真地说。
看来低估了他的智商。但对他请她来此“相商要事”的企图,乔怡越来越摸不透了。
“从那时起,我就对你有了一个很深的印象。这印象直到上次见面,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于你……你别怕,我很尊重你。我是对你另眼看待的。”
乔怡顿悟,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再见了——我可不想上什么军医学校。”
他慌忙站起身:“我不会qiáng求你改行……你要愿意,我可以帮你调到军区文工团来。”
“不,我现在呆的地方很好。”
“……我希望咱们做朋友,母亲不能代替我做这种选择。”他上前捉住乔怡的双手。
“那我再声明一句:我正和一个人热恋,他就是揍你的那个人!”
冲动中,乔怡竟觉得自己误入一座迷宫,幸而他用失望的语调提示:“门在那边……”
桑采或许为那个李阿姨从此不再露面,以及军医学校音信杳然而纳闷。但乔怡不愿把其中奥秘告诉她。她怕给她们单纯的友谊蒙上不明不白的yīn影。
“小乔……”
“嗯?”乔怡转脸,她感到徐教导员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什么事,您说吧。”
“……要是,”他轻声道,“要是你有桑采的地址,抄一份给我吧。”乔怡点点头。
“你有吗?”
“有……没带在身上。”其实那封一直未顾上拆开的海外来信,就在她军装兜里。她把手cha进衣兜。桑采,天晓得你这封信写了些什么……
在徐教导员转业回乡的前一天晚上,他和老伴又包了饺子。饺子下了锅却到处找不到桑采的影子,结果小达娅发现她躺在别人的chuáng上,蒙着被子说头痛。达娅站在chuáng前,期期艾艾恳求半天,她硬是纹丝不动。等达娅刚出门,她立即起来把门拴上了,拴门的声音使仅有五岁的达娅失望得流了泪。桑采的行为引起了大家的愤慨。第二天早上,乔怡硬把她从chuáng上拖起,而等他们赶到车站月台,徐教导员乘的那趟车已消失在路轨尽头。大家在寂寥的月台上站了好一会。回去的路上,送行的十几个人都懒得开口,桑采离人群远远地耷拉着头……
徐教导员咳得很凶,乔怡焦虑地望着他,爱莫能助。
一九七六年“四人帮”垮台后,因为他曾受命搞过一台“反cháo流”的节目,所以参加了“讲清楚”学习班,半年后回到演出队就有些灰溜溜了。只要他一张口批评谁,就会有人堵他:“自己先去‘讲清楚’吧。”一九七八年年底,组织上让他转业了。那时,他身体还没垮成这样。
“跟你实说吧,小乔,我这次来是想找找老首长,看看能不能还让我回部队。当时对我的处理过重了……”徐教导员脸上显出难为qíng的神色,“可没那么简单啊!”他叹了口气,“我已经跑了两回。老首长多半也都离休了。我并不是想再混个一官半职,要那样,我当初就不会答应调到演出队去了。演出队是非编,又挂业余牌子,我那些老战友骂我糊涂,说我领一帮唱唱跳跳的娃娃们把正经前途耽误了……我没理他们,在演出队一gān十年。我是想当官吗?”
乔怡赶忙摇头。
“我只有一个心思:就是不想离开部队。我象达娅那么大就跟着部队了。我对gān部部门的人说,叫我回部队gān什么都行。不能把老的都撵光吧?撵光了,新的谁来带?……不过跟他们说不通。他们没有一个通qíng理。”
qíng理,qíng理,qíng与理原本不是一回事儿。他的一厢qíng愿,并不能作为写上状子的理由。事qíng已过去那么多年了,人们着眼于现实和未来,谁还有暇顾及这个年逾花甲的老头呢?所以他渐渐地明白这样一趟趟往返于部队与故乡之间是徒劳的,不明智的。他的心因此悲凉空虚。
达娅取东西回来了。乔怡送徐教导员上楼时说道:“我过两天就把桑采的地址给你……”
达娅扭过头,长时间地盯着乔怡,然后又把充满怨恨的目光投向父亲。这姑娘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原谅那个漂亮女兵。
乔怡回到招待所时,天已晚了。她感到很疲劳,懒懒地住沙发上一靠……
这是个浅浅的山dòng,dòng外崖壁上长着刺蓬和石榴。枝上几个瘦巴巴的、不成熟的果实已被拽下来充了饥,虽然那东西的滋味并不好。
饿!……
一个“饿”字在六个人腹内烧灼。不足二两的压缩饼gān早在八个小时前就被他们分而食之。赞比亚把他那拇指大的一份让给了采娃。这点食物很快被贪婪的胃消化殆尽,它加速蠕动,等待接受更多的东西,不断向大脑送出急不可待的信号。所以他们甚至比什么也不吃更饿。
饿,使大家jīng疲力竭地依在某个支撑点上,有的坐着,有的斜躺着,有的蜷作一团。
小耗子突然尖叫道:“你们看”
“采娃,她怎么了?!”
赞比亚回过头:“不好,她虚脱了,还有水吗?”
“没了……”大田躲开赞比亚的目光。这是她的过错,要是她不把那壶水留给那越南伤兵……
“采娃!采娃!……”大田心疼地抱起这面如槁灰的姑娘。
大家焦急地围在她身边,爱莫能助。过了两三分钟,采娃那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吃力地张开了。
“就是……有点晕。天一下子……变成地了。”她笑笑。
大田的泪急雨般落在她脸上。
“你休克了一小会儿,别紧张,是饿的。”赞比亚说。
“休克……这次是真的。”她举目看看众人,凄婉地笑了,“是真的。不是装的……”
“采娃,采娃……”大田紧紧搂住她。采娃在她怀里闭目养神,嘴唇结起一层皮,她不时伸出gān燥的舌头舔一舔。
“得说点什么!同志们,这样沉默下去意志首先要垮掉。我们不能不打自垮!”赞比亚说。
“就是……有点水喝也行。水也能抵挡一阵子……”数来宝有气无力地说。
“有科学实据可查:一个人光喝水不吃饭能坚持四十三天,可连水也没有的话。只能活三至五天。”荞子说。
大田反驳:“没的话!我一个叔伯哥哥在唐山,地震时让房子给扣在里面了,十天后救出来还活着……”
“那是偶然的。”数来宝说,“科学只能让我们活六十来个小时了。我不明白,咱们在这里等什么?”
“除了不等死,什么都等。”赞比亚道。他横卧在dòng口,长腿上始终架着冲锋枪,头上的绷带早成了灰黑色,绷带下的两眼仿佛掉进了深渊,闪着任人猜不透的光。
“咱们什么时候能找到部队?”采娃闭着眼问,接着又自语道:“我总觉得咱们永远也回不去了……”
荞子制止她:“别说话,说话也耗费体力。”
赞比亚起身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找点吃的。你们在我回来前谁也不准动一步!”
数来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耸了耸肩膀!“要是悟空此一去不返,咱们只好等着山妖来吃唐僧ròu啦。”
没人搭理他。
此刻太阳与dòng口正成平行线,浓烈的光she进来,经dòng口那些藤藤蔓蔓的过滤,成了一群金灿灿的小光斑,风一动,光斑便活泼泼地跳动,变大或变小。这是下午五点:只能凭阳光估计,因为他们的手表没有一个尚在正常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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