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_严歌苓【完结】(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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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现在让你们挑选一样吃的——只能选一种,你们挑什么?”数来宝对女兵们说。

“我什么都吃。”小耗子突然来一句。她一直闷声不响,这句话却把大家逗笑了。

“屎吃不吃?”数来宝问。

小耗子不示弱:“你吃我就吃。”女兵们又笑起来,虽然笑得毫无生气,也并不快乐。

数来宝似乎振奋了些,他咂咂嘴道:“我呀,头一个就吃那酸辣粉,又热又香,又酸又辣。要是有肥肠更好……”

“你说的肥肠是猪大肠吗?”荞子问。

“别打岔!”数来宝皱皱眉,他在尽力保持自己的幻觉,“我刚才说哪儿啦?”

“肥肠!”小耗子提示。

“对,肥肠汤浮着一层油哩!……浮一层油。粉条下进去都被油浸得明晃晃的,然后再添上六七种佐料,什么蒜汁,油辣子,花椒面,碎芝麻……”他在那想象的美味中沉醉了。

“我都闻着味儿啦!”采娃睁开眼,呆望着黑黝黝的dòng顶。

大田笑笑道:“数来宝,再来点什么好吃的……”

“好吃的多了!”数来宝益发打起jīng神,“锅烧全鸭——吃过吗?”他背台词般地说,“把净重二斤的鸭子洗净,挝成元宝形;葱姜蒜切成末,酱油、细盐、白糖各少许,把鸭子放进佐料里浸泡两小时,然后蒸熟。蒸熟后的鸭子用漏勺托住,把滚开的油往上淋,直到鸭子外脆里软……”他用手比划着,“再用景德镇青花剔透瓷盘盛住——现在诸位请,请……”

“最后一着不用你教。”荞子笑道。

“你那太麻烦!”大田道,“还是葱花炒jī蛋卷薄饼子吃。最实惠。”

“还是尝尝我的叫化子jī——记得我还是五岁时吃过。”荞子回忆道,“那次是外婆领我去常熟玩……”

“gān吗是‘叫化子jī’?”数来宝问。

“听外婆说,这种做法起源于一个叫化子。那叫化子偷了人家的jī,又没锅煮,就到河里拽了几张荷叶,包到jī外面,再糊上泥放在柴火上烧。烧gān的泥连着jī毛一块扒下来,里面是又白又嫩的ròu,后来这叫化子转运了,他就想到开爿店,专卖‘叫花子jī’,一下成了大老板!”

数来宝叫道:“咱们什么时候也逛趟常熟城,尝尝那叫化子jī!”

“行!只要到时咱们都不死。”大田笑着说。;

她两颊升起奇怪的cháo红,身体里一阵阵燥热往头上涌。她的伤在隐隐发胀,整个身体的感觉使她有种不祥的兆头。但她什么也不愿说,她太信任自己的体格了。

采娃的头枕在她腿上,两只失神的大眼睛仿佛在追忆什么……

“你们见过这大一只奶油蛋糕吗?……”采娃用手比划着,喑哑地问,“这样大……上面的奶油这么厚。我过二十岁生日……姑妈从美国回来……在宾馆定做了这个蛋糕……”她有些神志不清,语无伦次地述说着,“我看见那个做蛋糕的老师傅,用一个塑料管把奶油挤上去……挤出一朵花,再一挤,两朵……我抱着那个蛋糕。坐出租小轿车回家……蛋糕重得要死,我差点拿不动……后来,妈妈说谁做寿谁切蛋糕……我切了。那刀子上也沾了这么厚一层奶油……我把它扔在一边,一点都不觉得可惜……那都是奶油啊!”

两行泪水沿着桑采的双颊,滴在大田腿上。

“怎么啦,采娃?想吃蛋糕啦?”大田企图打趣她。而这个小姑娘的泪却越来越多,她始终闭着眼,任它流淌。

这时,赞比亚已回到dòng口,两手空空。他听到了采娃刚才那番话。

过了一会儿,采娃睁开眼,脸颊上的污秽被泪冲得黑一块白一块。她眼神发呆,咕噜了一句什么。

“你说想吃什么?”大田问她。

她重复一句:“我想吃……馒头夹白糖。”

大家怔住了。他们看着这个年龄最小的姑娘,不由而同地想起她刚参军时,连两种混炒的菜都不吃的qíng景。此刻,她的要求仅仅是一只普通的馒头,最大奢望也只是再夹些白糖!赞比亚不声不响地靠着dòng壁,一个个摆弄着手指关节,让它们发出碎裂般的响声。他不时瞅一眼采娃,可他天生不会说那些温存的安慰话。

“没找到吃的?”荞子问。

这是明摆着的,还用问。赞比亚皱起眉,略闭一下眼。他要找的太多了:找部队,找水源,找到三毛和了不起,他不能把那两个掉队的人扔下不管,谁知这两人现在处于什么样的困境,或许受了伤,或许……?简直不敢想。

天已huáng昏,外面光线暗了。dòng里六个生命的体现仅在于被迫减缓的基础代谢和几乎滞住的内心yù念中。

赞比亚将枪往脖子上一挎。数来宝惊问:“你又去哪儿?!”

他不说话。他感到最麻烦的就是向别人说明自己的意图。他心里充满疚痛,因为他的能力无法使这几个人得到生的保障,他甚至觉得自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逆着光站在那里,急促地思索着。

“还是想办法,赶紧奔大部队去吧!”数来宝说。

“没有吃的,她们还动得了吗?”赞比亚答道。几个姑娘被饥饿和疲惫折磨得目不忍睹了。再让她们到崎岖山路上去颠沛?……说什么也得先找到吃的。赞比亚一拳砸在dòng口的石头上,他惩罚自己也只有这种粗硬的办法。他蹒跚走去。采娃喊起来,“你别去!我……我不饿!”

从他的背影能明显看出那条伤腿在折磨他,然而更折磨他的却是采娃的泪水……

乔怡醒了。她看看表,这一觉睡了一个多小时。外面暮色四合,她伸手拉开沙发旁的落地灯。

她从口袋里掏出桑采的信,看这样厚的信需要一个舒适的姿态,她把脚缩进沙发。

乔怡:我的好朋友!

上封信寄去的相片你看了吗?怎么样?你回信中为什么一点评价也没有?

乔怡展开桑采厚厚的来信,不禁笑了。她对那张相片的评价是:不怎么样。那相片上的桑采已失去她当年少女的线条,脸瘦得凸七凹八的,只剩两只大得不配套的眼睛了。她记得桑采的另一张照片,那是在上前线时拍的!她戴着钢盔,一副无惧无畏的模样,肩上还煞有介事地挎着冲锋枪,严肃却掩饰不住顽皮。对当时的桑采来说,打仗不过是某个电影场景的重现,是另一种玩耍方式罢了。

一九七八年夏天,桑采从上海探亲回来。她给大伙拍了封神气活现的电报。说她将“飞回”。

桑采从飞机上下来时可把田巧巧吓坏了。没穿军装且不说,竟着一身红黑斜条子连衣裙,那裙子借助弹力紧裹在身上。田巧巧惊诧道,“姥姥吔,这可连肚脐眼儿也显就形儿!”

“这才好呐,充分体现女xing美,嘻嘻!”桑采答道。她头发也变了样,直直地从脑顶垂下来,用一枚白珠穿成的饰物绾住,那玩艺儿jīng巧之极,酷似一只缩小若gān倍的王冠。她有意大幅度摆动脑袋,让头发甩来甩去象匹小马。她大声对她们宣布:如今在美国烫头发已是落伍的时髦啦!

走过候机大厅,乔怡和田巧巧一路只有听她说话的份儿,听她言必称“美国”。这两个穿着肥腿军裤的女兵,乡下佬似的一会儿“啊”,一会儿“哦”地惊叹着。

刚要上民航轿车,田巧巧喊了一声:“慢着!你打算就这身打扮回队里?!”

“这有什么!”桑采歪头一嗔。

“这当然比光腚qiáng点。”田巧巧笑道。

“你少见多怪,这还是我姑妈从美国带的衣服里最大路货的一件!”

“甭废话,快上厕所把它换下来!”

“人家上海穿啥的没有,就你‘左’!”桑采嘟起嘴。

“‘左’?瞧我不扯大嘴巴扇你!你当是去照出国相片呀?这是回军营!”

桑采拗不过田巧巧,最终还是把军装换上了,一边换还一边骂:“就你什么都管,黑田大佐!”

当晚,桑采带着一脸按捺不住的兴奋钻进乔怡的蚊帐,把凉滋滋的小鼻尖触到她耳边,对她讲起探家所经历的一切——

桑采一进家门,一位肤色雪白、脖子上吊满各种项链的胖妇人立即上前抱住她。她猜想这定是姑母大人了。姑母浑身打扮得象条花热带鱼,一面亲热地叫着:“啊哟!这是我阿采呀?是个地地道道的美人呀!……”

母亲在身后催促:“喊呀,喊姑妈呀!……还记得我常常给你说起过,你有个大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位姑母是父亲的大姐,解放前夕嫁给了一个侨居美国的哥伦比亚船员。后来姑夫死了,姑母独撑门面,开了个饭店,小小发了财。

桑采发现姐姐和妹妹都变了样:姐姐穿了条极瘦的裤子,妹妹穿了条极短的裙子,不用说全托姑妈的福。

姑妈在桑采身边刮着异香的旋风,把一堆红红绿绿的衣物一件件抖给她看:“欢喜吗?快!穿起来看看……哦哟!弟妹,阿采这副漂亮模子在国外好拿美人奖金了!你怎么让她穿这么难看的衣裳?”

“这是军装呀!”妹妹解释道。她还没超过对军装迷恋的年龄。

“军装?阿采是充军去了?”

妹妹格格直乐:“是参军……”

“弟妹!”姑妈又转向母亲,“我这趟来,看你们过得是不宽裕。不过三个女儿总养得起,怎么舍得让阿采去当女兵?”

姐姐细声慢气地:“姑妈侬勿晓得,当女兵一千人当中难挑一个。阿采让多少小姑娘眼热呐!前几年阿采回来,后面总跟着一大群中学生,直跟到弄堂口!”

姑妈就象刚刚领悟一个新行qíng,连连点头:“哦、哦、哦!……”

当天晚上,父母留姑妈住下来。姑妈嫌房子太小,简直象儿童用积木搭的,闷气,执意仍回宾馆去住。她叫了两辆“出租”,一家人赫赫出动,在弄堂邻居的惊羡下走过。妈妈逢人便说:这是去宾馆的俱乐部玩电子游戏。全家改头换面,连这个女兵也脱下军装,换了一套倾国倾城的衣裙。姐姐妹妹jiāo口称赞她穿这裙子比军装好看一万倍!

玩够了,回到家已十二点。父亲被打发到长沙发上去睡,母亲让二女儿与她共享那张唯一的大chuáng。母亲等姐姐妹妹陆续在上下铺睡着后,对她说起了“顶顶重要”的话。“阿采,你赶紧打报告要求复员!”母亲说。

“为什么?我不……”

“听我跟侬讲呀,小慈大!你姑妈说了,要负担你们姐妹三个当中的一个到美国去念书。”

“那让妹妹去好了,她念书最用功。”

“你姐姐也想去,跟我说了好几次,说小妹太小,离开家不行;阿采又在当兵……我不打算让你姐姐去。你知道念什么学校吗?你姑妈说那是学艺术的学校……”

“我又不懂英语……”

“先读两年预科学校嘛,姑妈都安排好了!她看了你的照片,夸你漂亮,让我拍电报把你叫回来!”

“让我出国?不行不行!我怕……”

“有什么怕头,姑妈是你嫡亲的呀!”

“那……我是当兵的,得服从上级呀!”

“你怎么这样傻?就说母亲身体不好……”

“我又不是独生女儿。再说部队上见过你的人都知道你挺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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