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_严歌苓【完结】(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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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说外婆身体不好!说你从小是外婆养大的,她非要你回来不可,不然会死不瞑目!”

“姆妈,这太不讲道理啦!”

“道理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听说现在不少人都在想办法让子女到国外留学,外国没亲眷,眼都是红红的。这些年兵都当傻啦?行qíng一点不摸!好运道来了,倒往外面推!”母亲有些不悦了,头在枕头上扭了扭。

“我……喜欢部队。”桑采很动qíng地说,“我要硬这样走掉,领导和大家都会伤心的……”

“你前几年当积极分子,大会代表,一张红纸头寄回家,值几钿?那种风头现在更不值钱!你出国就不一样了,几年回来风头可出足啦,这道理你不懂?”

母亲苦口婆心,渐渐将女儿说动了心。

过了桑采的二十岁生日,姑妈动身回去,她已和母亲商定:让三姐妹中最漂亮的桑采出国。

“你说我该怎么办?”桑采问乔怡。

“哎呀,”乔怡笑笑,“这我可无策可献。”

“为什么?”

“我不知怎样对你更有益。”

“到国外是为学习深造,是为……”

“既为深造,你姑妈为什么一定要挑最漂亮的去呢?你不是说你妹妹功课最好吗?”

“你什么意思?”

“你姑妈会不会另有打算?”

桑采不做声了。过一会她赌气似地说:“我非走不可!”

“既然决心这么大,还跟我商量什么?”乔怡说。

“你嫉妒!”她一掠蚊帐钻出去,冷冷地说。乔怡笑而不语,她自己倒象被激怒了,噔噔噔地跺着地板走了。

桑采递jiāo了复员申请后很快得到答复:“不予批准。”于是她又采取新的措施。

其实那措施并不新鲜,无非是从老兵那儿学来的笨拙而过硬的老一套:推说身体某处不适,蒙头大睡,饭不吃、头不梳、脸不洗。

徐教导员刚从“讲清楚”学习班回来,不便象过去那样扳着脸训桑采,只是一碗又一碗地给她端热汤面,顺便哄几句。但桑采毫不领qíng,热汤面变成冷汤面后又被端回去。

三天后,田巧巧拉着乔怡,冲到桑采chuáng边,嚷道:“死了没?真稀罕,听说三天没吃饭了,还不死?……”

“黑田大佐”嘻嘻哈哈地撩开棉被!伸手往桑采枕下一摸,“我说呢!早就储好‘战备粮’,打算长期抗战?……”她摸出一块啃了一半的巧克力。

桑采沉住气,闭着眼睛对她们不理不睬,听之任之。田巧巧朝乔怡挤挤跟:“来,咱给她治治!”

桑采仍然不动不响。

“抬!咱们把她连chuáng抬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准见好!”田巧巧说着真把chuáng的一头搬起来。

桑采又蹬腿又喊叫:“你们敢抬,我就喊救命!”

“让她亮两嗓子试试!”田巧巧对乔怡道,“抬呀,伙计!”

桑采这下拗不过了,一翻身滚鞍落马。

“显然没病,”田巧巧笑道,“瞧她利索的!”

桑采恼羞成怒,抓起一只鞋刷子往田巧巧头上掷,刷子砸到墙上又弹回来。

田巧巧边躲边笑:“这两天养得不坏,劲儿比过去大多啦!这样下去,你在三个月之内就能追上我!”

桑采这一回合算让田巧巧给搅了,复员的事暂时搁浅。母亲每隔三五天就写封信催问她,到底什么时侯脱军装,说她姑妈那边已等急了。只要桑采哪天两眼失神,没jīng打采,准是在信中又挨了母亲的一顿臭骂。

“别理你妈!”田巧巧对她说。

桑采为难得直掉泪。

乔怡看着这个耷拉着的小脑瓜却只想发笑,那里面没有一架起码的天平。任何一股力量都能牵制她,或使她向上,或使她向下。她美丽的外貌使她生来懒于思索。因为她生来就有人为她设计好一切,她只是舒舒服服地照那设计去做。假如两种设计相悖,她就无所适从。

乔怡的思绪回到桑采信上。

……我一直忙得要死,没空写信,又要念卡,又要找事做。从姑妈家搬出来之后,难得找到一个稳定的饭碗。但我周围的留学生全和我一样,自食其力。我一点不后悔和姑妈闹翻的事……

桑采和姑妈闹翻了?乔怡吃了一惊,又急切地看下去。

……到美国不久,我才发现姑妈让我出国并不是供我上学。你猜对了,她有另外的打算。

原来姑妈的饭店里有个女招待,台湾去的,我一来姑妈就把她辞掉了。为什么?我很快弄清楚了。每天中午,有位某公司的董事长都到姑妈店里来吃饭,他的办公地点离姑妈的饭店很近。听说他是专门做丝绸生意的,有十多家丝绸店开在香港、新加坡和美国。此人四十岁(我怀疑他撒谎,再不就是姑妈撒谎),看上去倒比我爸爸年龄大。跟你说他的摸样你别怕:他秃顶,牙齿一半是黑的一半是金的,大脸盘上戴一副小得奇怪的眼镜,有点怪模怪样。被姑妈辞掉的姑娘叫阿柳,比我大几岁。据姑妈说阿柳很有手腕,一下子就把那个董事长韦先生缠牢了。她很快记住了韦先生喜欢吃哪几样菜,甚至菜里放多少盐她都到厨房吩咐。韦先生来吃饭时,她总陪他谈几句,喝两口酒。起初姑妈以为她不过是想从这个阔佬腰包里多掏几个小费,后来发现事qíng没那么简单。因为姑妈有一次偶尔在街上看见,韦先生的汽车里坐着阿柳。

姑妈一直想再买下一个店面。有一对老夫妇的饭店地理位置好,店又大,而且房子比姑妈的漂亮。老夫妇想卖掉它,姑妈心有余力不足。她想与别人合资,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姑妈开始注意韦先生。有一天,她问他:“先生你太太为啥不来?”韦先生说他并没有太太。太太早过世了,两个孩子也成了家。姑妈单刀直入:“那你想再续一房太太?看上我们的阿柳了?……”韦先生说的确想再组建一个家庭,但阿柳并非是确定的人选。他认为阿柳不那么诚实,总象瞒着他什么。“啊呀!你有眼光呢!”姑妈把阿柳的身世告诉了韦先生:这女子非但不是处女,而且另有qíng人。她和qíng人有约定,等她嫁了阔佬,夺取半数财产权再设法离婚……韦先生听这话冷笑道:“这有什么?我又不吃亏。反正我也寂寞,她自愿送上来,大家玩玩再散,我这人不傻,求欢求爱分得很清哩。”

于是姑妈火急火燎地向韦先生推荐了我。我不知她事先怎么形容我,她一向爱夸张,就象她烧的菜,佐料取胜。她把我弄到美国来就是为挤掉阿柳。

其实阿柳是姑妈店里最得力的女招待,人极jīng明,英语流利之极,店里店外她都兜得转。公平话说:没有她,我姑妈的生意要冷一半,她几乎是她的左右手。光凭阿柳那甜甜的笑,嗲溜溜的嗓音,顾客就qíng愿掏钞票。阿柳很会笑,虽然身价不高,招待客人的派头象贵夫人,一点不贱。她一张脸完全靠化妆品弥补,长得不美,但很迷人。

我一到美国,姑妈立刻让我穿一套紧身袒胸的衣裳,她说:“阿柳就爱穿领口开得很低的衣裳。”我一看,果真:阿柳那衣裳真叫绝,只是一块彩色的布,围住上半身,在胸口打一个结,肩膀和肚子全不管了。

姑妈有意安排阿柳在厨房帮忙,让我替那个秃顶韦先生上菜。我吓得半死,站在他桌边听着他用一半英语一半粤语点菜。他会好几种语言,就是汉语不象样,据说他出生不久就随父母出洋了。我糊里糊涂进了厨房,忽然又跑回他桌边,因为他点的菜我有一多半没听懂,听懂的一小半又在路上忘了。你知道,我可从没gān过伺候人的事,何况英语也是临时抱佛脚学了那一点。不曾想韦先生并没有发脾气,他似乎对我的笨样感到好玩。他又耐心地把菜名复述一遍,姑妈在远处看得直跺脚。

我还是把菜上错了。阿柳不声不响地把我端去的托盘又端回来。她的姿态又轻盈又优雅,假睫毛比我的真睫毛还神气。姑妈捅捅我,低声说:“去!你去!别让她端……”

我当时不明白姑妈的用心,回她:“谁端不一样嘛!我宁可在厨房gān活儿……”

“傻瓜!”姑妈不愿过早对我bào露企图,“你不去,小费全让阿柳赚去!”

“我不要什么小费……”

“不许回嘴!我叫你做啥就做啥!”姑妈忽然板下脸。

我只好走过去端那只托盘。阿柳急了,忙过来抢:“我来吧,你要弄错……”

她暗里在跟我打擂台,我哪里知道。见姑妈一个劲给我丢眼色,我只得硬着头皮说:“我慢慢就会做了……”阿柳一听这话脸都变了色:“以后我慢慢教你,今天还是让我来吧……”

怎么办?我只好傻瞪着眼,让她把菜端走了。上了菜,阿柳躲在更衣室又涂口釭,又理头发,换了件更“曝光”的衣裳陪韦先生品酒去了。后来我才明白,她那是想把我比下去。

尽管阿柳千娇百媚,韦先生还是把目光盯在跑来跑去的我身上,盯得我好烦。

第二天依然如此,阿柳还是抢着伺候了韦先生。姑妈gān瞪眼,骂我“狗ròu不上席”。

第三天一早,阿柳找我来了。卸了妆的她几乎是另一个人,没有睫毛,甚至连眉毛也没有,象huáng鳝。听别的女招待说,阿柳的胸和屁股都是假的(美国真是无奇不有)!“阿采,祝你走红运呀。”这可不是她一贯的那种甜甜的笑,笑得有点可怕。

我说不知道如何走了“红运”。

“别装呆。要硬拼我说不定会败给你。”

我更不知东南西北了。

“你是靓女,我呢,就是现在这副样子。我这么早来,就是想看看你是天生的靓,还是跟我一样,画出来的靓。”她一边说一边冷冷地打量我的全身,“你营养好啊。”

“营养?……”

“我们听到说,大陆的女仔都是面huáng肌痩……你不搽粉,不涂胭脂?”

我赶忙摇头。

“我也没你高。”她冷笑,突然跑上来在我身上摸了一把。

“你要gān什么?!”我惊叫起来。

“你都是真的,简直象假的!”她两眼森人,“你是怎么长成这样的?……怪不得那老家伙一眼就爱上了你。他倒真识货!啐!”她完全不象以往那样有教养。

“你到底要gān什么?!”我颤抖抖地问。我怀疑她会突然拔出什么凶器来宰了我。

“你这样靓,早晚找一个比他更阔的大亨,何苦跟我这种可怜人争食?”

“我没有和你争……”

她忽然流起眼泪:“你在跟我争!就是争!你有姑妈,生活有保障;我异乡异客,找一个靠山多不容易,把自己的身子都搭进去当本钱,来赌,来拼!你去过世界头号赌城拉斯维加斯吗?一走到那个地方,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心惊ròu跳’。五块钱一个筹码,扔进去,没了,再扔,还是没了。有人一个筹码能在一眨眼间赢几万,有人会把筹码统统输光——你是要我都输光吗?”

我渐渐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把我一个清白纯洁的女孩子当她那种人的竞争者,我这两天的所作所为是姑妈bī的,迫不得已,她却以为我在和她争那个丑汉子。我和她成了同挡货,实在气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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