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_严歌苓【完结】(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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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求你,放一条生路给我吧。”她眼泡哭得虚肿,真丑。

我奇怪自己怎么会说不出话来。她迅速摘下耳环,扔到我chuáng上:“这是筹码!够吗?……”她又摘下戒指,“十克拉的,这筹码够大了吧?”然后抹下手镯,“全给你!这是我用身子换的,他给的酬金,现在全归你了!只求你别跟我争——你有你的阳关道,何必要定我的独木桥,把我挤到河里!”

我爆炸了!扑过去,象掸脏东西一样把那堆首饰掸到地上。

“疯子!女疯子!不要脸!下作坯!”我用咱们大陆最解恨的语言骂道,“滚蛋!滚得远远的!”

她“滚蛋”了。姑妈解雇了地,为了我。从此那个韦先生不仅中午来吃饭,晚上也成了姑妈客厅里的常客。当然是为了我。我对他的全部感觉,就是恶心。我这才知道自己成了姑妈的诱饵,姑妈用我钩了一条大鲸。那家伙同意资助姑妈,因为他们不经我同意已攀上了“亲戚”。

我跟姑妈大闹:“我不要这猢狲!叫他滚蛋!”

姑妈说:“男人要什么好看?只要有本事就行。那些白脸小后生,房子也挣不来一套,你跟了他们只好一辈子吃苦头!……”

“我也不要白脸小后生!……”

“那你要啥?”

我气哭了:“你说让我来读书的,我要上学!”

姑妈一听乐了:“你嫁给他,要上什么学堂由你挑,去伦敦学芭蕾,去巴黎也行……你想想,你见过那么大世面吗?”

“我不嫁!一千个、一万个、一亿个不愿意!”

“你怎么是个犟种?!”姑妈发火了,“我替你拿的主意不会叫你吃亏……”

“你的主意我全明白,我嫁给谁你才不管呢!只要那个人有钱,能帮你忙,给你好处就行,为你自己发财,你不去看这人的人品、相貌、年龄,他张口闭口都是生意经,我吃得消吗?我为什么嫁给他?你喜欢他你嫁给他好了!”

这话气得姑妈当晚犯了心绞痛,我也把自己关进小屋里,反锁上门。两天未吃饭,这次是真绝食了。熬到第二天晚上,姑妈抗不过我,倒向我陪不是,因为她现在是求我。韦先生听说我病了,登门探访。姑妈硬把我推出去陪坐,我绷着脸不开口。结果那猢狲反而对姑妈夸我:“你这个侄女真是棵含羞糙,典型的东方淑女。我何故至今不再重新成家?也就是为求慕这样的女子。”

我忍不住想大笑,他太小看人了!他以为我优雅、腼腆……我立刻跑回屋子取了一张相片。他喜出望外,连忙接过去:“是……送我的?”

我不说话,盯着他,等着好戏看。那相片上的我端着枪,横眉竖目,头戴钢盔,身披伪装网,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他一看倒抽一口气;“我以为是杨门女将呢!”

“203,有人找!”走廊上有人在喊。乔怡忙放下信,起身开门。一位女服务员问:“你叫丁万?楼下有个女同志找你。”说完她匆匆走了。乔怡来不及做任何解释,却见在楼梯口有一个并不眼熟的背影。274

乔怡问道:“是你找丁万吗?……”

来人回过头,乔怡认出来了:这女同志正是中午丁万要“相”的那位。好象叫薛兰。

“听说,他住在这儿……办啥子训练班?”

“今天是星期天,他回团里去了。”乔怡答道。

“我就是听他们团里人讲,今晚他加班。”她说。这是—张青chūn已逝的脸,只有两只眼睛还闪出年轻的光泽。她年龄不小了,大约有三十几岁了。

乔怡对她说:“你稍等等,我去后面找找看。”

“我跟你一路去。”

“不用,你坐坐,我很快就来。”乔怡牢记丁万的教训:曾有一个对象就是看了他一场演出chuī了的。

和年轻人在一起,丁万倒比他们更活泛。他不久将随小分队下部队巡回演出,这期“连队文艺骨gān训练班”必须提前结束,他得加班加点。招待所会议室里,几十副竹板敲得震天价响。乔怡贴近窗玻璃,见里面几十个高矮胖瘦不等的小战士,正在跟丁万学打竹板。丁万起劲地做示范:他晃晃头,一群人也跟着晃头;他转转眼珠,一群人也跟着转眼珠,都十分认真,气氛很热闹。

他的烦恼呢?今天因那个女子引起的不快呢?……丁万毕竟是丁万。

赞比亚走了半里路,觉得身后有声响,回头见走数来宝。“你gān嘛跟着我?”

“我会……扒地瓜,还能砍甘蔗。我还有劲儿……”他胆怯而谦卑地看着赞比亚,“采娃饿成那样,见她掉泪,还不如……不如打死我得了!”

赞比亚闷声闷气地:“你还嫌我不够麻烦吗?别跟着我。”

“两个人比一个人qiáng……”

“我喜欢一个人。”

数来宝不悦地眨着眼,呆立在原地。可等赞比亚走了几十步,发现他仍远远跟随着。

“趁现在天还没黑透,你赶紧回去。不然你连路也摸不着的。”赞比亚对他说。

“我的眼镜不是还剩下一半吗……”他嘟哝着,一明一暗两只镜框使这张脸变得相当滑稽,“你就能担保你不再受伤?要是伤得爬都爬不动,那时总得有个人把你扛回来。”

“到了爬不动的份上,我会处理自己。你赶紧给我回dòng里待着。”

数来宝不再吭声了,只是执拗地跟在赞比亚后面。这架大山大约连猎人也极少涉足,几乎没有路,全是些错杂生长的灌木和毫无节制蔓延滋生的大片“飞机糙”。赞比亚加快脚步,不时听见身后的数来宝发出各种声响磕撞,趔趄,摔下去又爬起来。不管发出哪种声响,都伴随一阵捂在嗓子眼里的诅咒。尽管如此,他依然紧跟不舍,赞比亚甩不下他,只得稍稍放慢脚步,必要时停下拉他一把。

“看不出,你也挺犟。”

“不然你太小看人啦。”数来宝赌气道。

天色更暗,余晖还剩最后一缕,苍穹已现出几颗星,暧昧地闪着。此刻两个夜行者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湿透,动一动,它与皮肤的磨擦系数便增大,煞是难受。数来宝用帽子扇着风,问赞比亚道:“咱们gān吗绕着弯走?”

“从这边下山安全,那边离公路近。歇会吧。”他趁数来宝坐下休息,看了看地形。山下似乎有个小村子。

“好象要下雨,天闷人得很。”数来宝仰起脸,“下吧!听说过吗?美国有一次下了ròu雨,ròu片跟大雪似的直飘……你不信?ròu雨就降在肯塔基州。”

赞比亚看一眼累得象摊泥似的数来宝,“怎么样——你在这里等ròu雨吧?”他似笑非笑。

这是他惯用的激人的神qíng。数来宝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开路!”他装着劲头十足,迈开两条发软的腿。

两小时后,前面出现一群高低错落的房子。他们几乎不出一点声响地往前走,但村里没有半点动静,一个个黑dòngdòng的小窗象剜去眼珠的眼眶。大约村民们都被公安屯赶跑了,田地也匆匆收过,翻着新鲜的湿土,枯萎的瓜秧被扔得东一处西一处。

“地瓜被刨光了。”赞比亚失望地轻声道。

数来宝仍然不顾一切地用两手在泥里扒。突然,他发出一声惊叫:“还有!还剩得有!”赞比亚扭过头,见他泥乎乎的手上托着个拳头大小的地瓜蛋儿。“看!仔细着翻,还能搞不少哩!”他顾不上许多了,把地瓜在衣襟上蹭两下,“咔”地咬了一口。

赞比亚迅速观察地形:这片地瓜不足五亩,大小不等,形状不一,象胡乱连缀在一块的补钉。前面一片水田,晃着癞痢似的稻秧。一侧是一洼水塘,塘边是低矮的苇糙,苇糙连着一片芭蕉林。赞比亚盘算好万一qíng况下的退路,便蹲下身,和数来宝一起往泥土深处扒。这艰难而原始的扒掘持续了两三个小时,才将挎包装满。赞比亚提醒道:“该走了……”

“不,不行!”数来宝头也顾不得抬,仍奋力在土里刨着,“多一点是一点!采娃饿得昏过去了,我看着心里忍得下吗?……”他胸腔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呆久了不安全!快走吧!”赞比亚眼睛不停地四下扫视,右手食指始终勾在枪扳机上。

“再刨些!再刨些……”数来宝两手不停,近乎一种机械动作。

“刨多了也没法带走!”

“瞧我的——”他飞快脱下军裤,又将里面的长衬裤退下来,再光腿套上军裤。他把衬裤两个裤管礼紧,一边对赞比亚说:“我妈领我拾榛子,就常这么gān……装百八十斤都没问题,快!多刨些……”他又扑到地上,机械而忙乱地gān起来。“采娃有吃的了!采娃有吃的……”他唠叨着。

赞比亚突然听到从村子方向传来响动。他猛地按住数来宝的手。“有qíng况,别动!……”

数来宝听了听:“你神经过敏!”他甩开赞比亚的手,依然象着魔似的刨着。他的理智崩溃了,想不到此刻还有任何比刨地瓜更重要的事,包括生死。他受不了采娃的眼泪,受不了其余三个姑娘因饥饿而gān缩的眸子。

远处果然出现几个人影,也许是听到这边的声响,弓身缩背地摸过来了。

“快走!坏事了!”赞比亚用喉音说道。数来宝急忙将地瓜往长衬裤里装,他决不qíng愿落下一个地瓜。赞比亚急了,狠狠踢了他一脚:“快走!……”

人影已bī过来。数来宝一时不知所措。赞比亚顾不上再想什么,突然从地上跃起,把一梭子弹she出枪膛,只见田埂上的人影前翻后仰,栽进水田溅起大片的水花……

“快跑!”赞比亚说,“往东——钻进那片芭蕉林!……”

“你跑吧!我掩护!……”数来宝拖着半自动,趔趔趄趄地迎着敌人跑去。

赞比亚一把揪住他的子弹袋:“夯货!……你晕什么?往那边!”他将他搡出去老远,直看他迈着两条笨拙的腿跑向芭蕉林,才使劲吞了口冰凉的唾沫。下面该他的了……

又一场考试结束了。总算完了。杨燹骑车出了L大校门,突然产生一个愿望:想喝酒。鉴于下午这场考试,他在萍萍的酒席上只用酒满足了一下嗅觉。再说乔怡在场,喝了酒谁担保他的感qíng不会决口?感qíng的水位直线上升,防护堤也得不断加高。有这种说法:喝酒能使可爱的人变得更可爱;使讨厌的人变得更讨厌。他断定自己在酒后不是那种“更可爱”的角色。

这时他想喝酒了,管它什么酒。他得慰劳一下自己。今天考得不错,他撇下那些小后生,头一个jiāo了卷。他向来重视心理上的胜利。不知这几场考试能给他多少总分。

他把车靠在一个拐角上,背离大街,深入小巷,在大街的人流里他反而感到寂寞。哪儿有小酒店?

考试的分数他不大在乎,关键是那篇论文,是否在教授中“炸了”,他就喜欢往人堆里扔这类“易燃易爆”的“违禁品”。也许会有人对他喊:“你写的不是论文,恐怕是一篇科学幻想小说!”

的确,他把这门科学拟人化了,并很得意自己的文来。他还在论文结尾处引用了两句惠特曼的诗——

我相信一片糙叶所需费的工程不会少于一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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