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显然在传她之前已看了档案,一见她便先发制人地说起她的家庭背景,再由此推理,引出她一贯“意识复杂”的表现。她站着,他们坐着。“听说你和杨燹……”她立即申明他们的关系,免得他们继续意味深长地晃着头。然后他们问起什么重大谣言,这谣言牵连着用阿拉伯数字做代号的政治案件。
“不,我不知道哇……”她从来没受过那样的惊吓,包括外婆死在大街上。
“杨燹现在哪里?”
“在北京,队里让他去买乐谱架。”她的回答得到徐教导员的证实。
“他从北京给你发来一封信,不是么?”
“是……”
“长达二十四页纸?”
“我没数过……”
“你看,我们什么都已经清楚了,找你不过做个形式上的核实,再就是看看你的态度……”
接着他们问起信的内容。她缄默着……只听“啪”,一只手拍在桌上:“你说不说对我们无所谓,只是请想想你自己!和一个思想极其反动的人……”
杨燹?反动?她感到天花板在转,空气中的氧离子突然全没了。她要站不住了。记得是徐教导员把他那张椅子端给了她,还在她肩上捺了捺。
她怎么会昏了头,怎么会身不由己?她去把那封信拿了来,连同她对組织的真诚一起jiāo给了他们。她由衷地认为,从此他们不会来找杨燹麻烦了,因为他们那样诚恳地许诺,说是顶多批评教育一下……
第二天,乐队指挥廖崎急扯白脸地找到乔怡,说有两个人闯到杨燹宿舍,撬开抽屉翻得一塌糊涂,最后把他所有的笔记本都拿走了。廖崎当时指控他们那样做是不尊重人格,他们冷笑道,“哼哼,他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他搞得不好就是‘现行’!……”
乔怡捂住脸:“你别说了!你别来吓唬我了!……这下你可解了恨,谁不知你恨他,你和他有仇,巴不得他倒楣……”
完全失去理智的乔怡全不理会廖崎的赌咒发誓。他看她恸哭,只得讷讷走开,一
果然,不几天,杨燹的日记被公开了:用铅印的仿宋体,赫然公诸于质地优良的文件专用纸上。他的苦闷、他的烦恼、他的疑问、他的怨恨,被划上了粗粗的黑杠,以引起人们足够的认识和警惕。乔怡问天:人格呢?诺言呢?良心呢?……
骗局象一根打了活扣的绳子,它伸进乔怡心里,套住了某一处,然后开始拉呀拽呀。他们索走了他们需要的!而她的心,从此缺了一块。
仍是那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停在门口。杨燹夹在两个毫无表qíng的人中间,下了车。他的领章和帽徽已经不见了。据说有那一种小屋,专为犯了重大政治错误的人所设置。几十天的禁闭使他两眼深陷,似乎对一切人都带着蔑视。当晚,乔怡在锅炉房打开水。锅炉房总是没有灯的,热腾腾的蒸气中,她看见他的身影站在门口,或许他早就站在那里观察她了。她抬起头,他们不知在黑暗里对峙了多久。她满心的疚痛与悔恨化为冰凉的泪水淹了一脸……她扑向他,希望他给予哪怕一丝一毫的谅解,而他让开了。黑暗中,“啪”的—声,一记耳光打在她脸上,她懵了——不,她清醒了,一切都完蛋了。他就这样告别了她,以他的方式,告别了他们五年的爱。她在那天晚上想到了死……
第二天杨燹走了。他要求到很远的大山里,去伐木,去“改造”。
黑暗里,他离她很近。他的眼睛象野猫一样适应黑暗:“我早看见你了,你老想往别人后面缩。”他说。没准脸上仍带着嘲笑。
她咽了口冰冷的唾沫,全身的血也在一瞬间变得冰冷。什么都远了:战争、枪声、危险、攒动的人影,以及她自己正忙乱着的躯体、四肢。只剩下一个抽象的世界,无声息的寂寥空间,她和他相遇——超乎一切感应的内质相遇。
“怎么会这样巧?”她的血ròu之躯终于发出点声音。
“怎么会这样不巧。”他反驳。他俩同时去抬第二副担架。她跟不上他的动作和脚步,大声喘着气。汗随着一绺鬓淌下来,淌进嘴里,似乎也是冷的。他并不怜悯她,对她说:“你实在不能和我搭档。再用点劲不行吗?”
在抬第三副担架的时侯,她几乎一头栽下去。他不耐烦地用鼻子喷着气,她轻声问,“你还恨我吗……?”
“什么?”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了”
他机器一样忙碌着,“这无关紧要了。”
“可对我很要紧!”
“那我教换句话,是没必要了。”
一股热烘烘的汗味混在硝烟味里。战争中,一切都显得遥远而滑稽,哪怕曾被每个人很看重的事,就象他说的:没必要。“没必要”包含着多大的忍耐和宽容,又包含着时间严酷的不可逆xing。她祈求得到一个向他倾诉愧疚的机会,而他却说——没必要。既如此,命运又何必让他们在这黑夜的、láng坑不平的异国公路上相遇呢?
杨燹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这里,这个大银杏树下的小邮局。她当时双手捏着一只雪白的信封,放在胸口,象易卜生笔下的索尔薇格——假如那封信换成一本《圣经》的话……
怎么又去想她?杨燹把自己的思绪qiáng行扭送到现实中来。他身边走着的永远不再会是她,而是huáng小嫚。
huáng小嫚,别人叫她“小耗子”。这是个可怜的姑娘。她生得十分矮小,脸色huáng巴巴的,并显出一种奇怪的老相。她打量任何东西都怯生生的,即便对将与她终生为伴的杨燹也绝不敢正视。她常常趁他不备时从斜下方发来窥探的目光,而当他打算与之jiāo流,她却又眨眨眼把目光掉开了。她尤其害怕杨燹向她注目,每当这时她就近乎可怜巴巴地笑笑,那意思象在说;别瞅我,我可没什么值得你瞅的。
他要和这个被人称作“小耗子”的姑娘结婚。这是他的选择。两年前,他收到乔怡从北京寄来的信,信不长,语气也很淡漠。这个聪明的姑娘虽然绕开一切qíng感暗礁,目的地却十分明确——企望恢复关系。她在信中不动声色地为自己说qíng。他没有回信。他何尝不想回信?但那时他已在huáng小嫚和她之间作了选择。他无法让自己信服这选择没有痛苦。他甚至恨恨地想:将来哪个家伙得到乔怡,他可是走运透了。这选择本来还算平静,可她偏偏在这时候出现了!他警告自己:当心,你要乱套了。
“冷吗?”他稍稍弓下腰,替huáng小嫚紧紧领扣。
她眼神躲躲闪闪,笑起来也迟迟疑疑。她意识到自己的病态,因此释放每一种qíng绪时都十分警惕。尤其是笑,她总是竭力抑制着,生怕一发不可收拾。她从小至今何曾真正笑过?老天真会作弄她,居然让她在病中没完没了地笑。那笑声杨燹从来不敢去回想。
走着,杨燹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棵大银杏树……从第一次见到乔怡,从他和她相互对视的第一眼,杨燹就预感到和这个姑娘之间将发生什么。
她——这女兵站在大银杏树下,等着邮局开门。什么信,这么急?她的脸太白了,双颊没有他理想中那种少女的红晕。她可不是他素来欣赏的那类少女形象。说实话,她倒象个头一次瞒着嬷嬷跑出来的小修女。军装在她身上显得发飘,军帽下居然没有一根“刘海儿”。他鬼使神差地在不远处停下脚,定定地打量起她来。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脸,对他这种不太礼貌的打量感到吃惊,甚至有点恼火。
“请问,你大概是XX军宣传队的吧?”这时非说句什么,两个人就都有台阶可下了。
她却依然看着他,不做声,眼睛很聪明地闪了闪,仿佛说:别来这套了吧——与姑娘搭讪一般都这么开始。
“对不起,请问灯笼巷5号往哪里走?”
“往前,再往右。”她眼光落在他那方方正正的背包和一把中提琴上。
“谢谢……”
“不用。可你说的是本地话呀。”
“本地话怎么了?”
“本地人难道不知本地有个灯笼巷?”
“我哪能大小巷子全知道?”
“灯笼巷好象不算太小……”
他哑然一笑。这姑娘及时识破了他的诡计。
“你看上去象个舞蹈演员……”他换个话题,但立刻又后悔了。这句话听上去象愚蠢的讨好。
她又不做声了。嘴唇抿得很紧,那是不太善于给人快乐的嘴唇。
“我们以后在一起了……我是从九〇七农场调来的。”他奇怪自己哪来如此qiáng烈的表现yù,“哎,你叫什么名字?”
她微笑一下,这一笑也似乎半天才拿定主意:“没必要哇……”
“没必要?”
“我们……”她看一眼他的中提琴,“好象不同行?”
她语调很轻,象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她不漂亮,倒比漂亮姑娘更傲慢。当她从邮局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他还没走,她脸上显出不出所料的表qíng。
杨燹越发觉得自己象个蠢小子了。他笑道:“我想让你带路。”
“行。”
“你这么早就来发信?”
“是给妈妈的信呀!”
妈妈的信得赶第一次邮班?她妈妈一定很慈爱或很严厉。不料她否定地摇摇头,说她妈妈两者都说不上。“但除了看我的信,她没有更好的事可做。”她说这话几乎不带任何感qíng色彩。杨燹顿时想;这点倒和我颇象。
“我来帮你拿点什么吧?”她说。
“不用,我没什么体面东西让你拿。这把琴也太破了。”
“你是来拉中提琴的?”
“会一点儿。”
“有意思——‘一点儿’。”她那南方姑娘的舌头生硬地卷着。
“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显得漫不经心。杨燹觉得他并没有引起她重视,不免有点丧气。
过了一会,是她先开口了。
你在九〇七农场gān什么呢,那儿需要中提琴?”
“当然不需要。不过我也会一点儿别的,譬如发酵饲料,或者高山苹果改良嫁接。”
“那也是‘一点儿’?多大一点儿?”
“无可无不可。”
他穿着两个兜的军装,这与他浓黑的胡茬挺不相称。六九年冬天,他拿着尚未复职的父亲的亲笔信跑断了腿,但任何一个“老关系”都相当客气地拒他于门外。碰巧他“修地球”的大队邻近有个解放军农场,就是他刚才说的“九〇七”,正四处招募业余文艺骨gān。他混在一帮半大孩子里,又拉又唱,又是翻跟头,又是打把式,关键是那段“郭建光奔袭”,把全农场镇得目瞪口呆,他被破格录取了。穿上军装半年,业余宣传队解散,他被分到饲养班。后来他为果园提了两条建议,很受重视,由此成了“九〇七”大喇叭里常常提名的人物。第二年回家探亲,当参议的父亲再婚,结果那位未过门的后母一个电话就把他调到省城来了。他无所谓欣喜,晕乎乎踏上这块久违的土地。他和这座城市有一段辛酸、甚至是耻rǔ的历史……
但愿这个圣洁的姑娘永远不要知道那段可怕的历史。他回过头,发现她正在观察他,一面观察一面想着心事。她把他看成怎样一种人呢?一种奇特的,不寻常的,还是粗野的,愚昧的?她会怎样给他打分?他完全没有底。他第一次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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