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怡从小就没有朋友。她曾听老师对母亲说:“别的孩子总跟她合不来,其实她很聪明……”母亲打断老师:“就是因为她太聪明了,所以很难jiāo上朋友。”当乔怡穿上军装那一刻,就下决心改变孑然孤立的局面。她第一个喜欢上的是桑采。
她爱桑采美丽,更爱她天真。这小姑娘一说起话来就不管别人是否在听,也不需要别人搭腔,只管尖着嗓子东拉西扯,一个人热闹得连喘气的工夫也没有,似乎总是没有时间把一句话说完,就接着说下一句。但她很快发现桑采变了,显然是“忆苦思甜”使这个仅仅十三岁的女孩懂事了。她也不再贪睡,每天总是捧着一本厚厚的“毛选”合订本读到很晚。徐教导员听说此事。当着全体新兵疼爱地对她说:“小娃娃,你得注意身体哟,新兵训练这么紧张,哪能不睡觉呢!”这一张扬,桑采劲头更大了,买了根蜡烛,专门在熄灯号响过之后使用。有一天,桑采终于熬不住,睡着了,不及chuī灭的蜡烛倒下来,火苗先烧着邻chuánghuáng小嫚的枕巾和辫梢,差不多全体姑娘同时被huáng小嫚的尖叫惊醒。迷里懵懂的田巧巧跳下chuáng,照着火苗就是一盆水,火灾一下变成水灾,huáng小嫚不得不钻进乔怡的被窝。她蜷缩着瘦小的身体,伏在乔怡耳边说:“跟你讲一个秘密,你会跟别人说吗?”
乔怡闭着眼:“你要是不相信我还是别说算了。”
“我相信你,我就相信你一个人。”这个huánghuáng脸,生着雀斑,不讨人喜欢的姑娘握了握乔怡的手。
“你说吧。”后者有些不耐烦。
“桑采的‘毛选’里夹着好多糖纸。全是玻璃的高级糖纸。”
不言而喻,这小丫头每天熬更守夜是在欣赏她的“收藏”,而不是学什么“毛选”。她把大家都给哄了,尤其哄了那个有数年政治工作经验的教导员徐永志!乔怡记不清当时感触如何,似乎有些沮丧,因为她想jiāo朋友的念头迷失了方向。
汽车慢吞吞往前开,象个吃得过饱的人在散步。刚才路过商场时,骤然又添了一倍的人。这一带向来热闹,往前一拐就是chūn熙路,本地人说它赛过上海的南京路。
乔怡被挤得吃不消了,脚不知被多少人踩过,出于“决不报复”的原则,她没有提出抗议。就在她转过身的一瞬间,忽然感到人丛中有张熟悉的面影闪了一下。她想再看清楚些,无奈车停人民公园站,人开始往车门涌,乔怡一点动弹不得。“喂!上这边来……”一个沙哑的嗓音。谁?天哪,谁?!……
她想看清他的脸,又感到无须看清。他的模样还需要辨认吗?她的内心生活难道有一刻离开过他吗?她在前一分钟还在盼望如此幸运的邂逅,可现在却认为这邂逅恰恰是最大的不幸,巴不得马上逃走。她曾想象过千般百种的重逢,她想到自己会哭,想到他会被这泪水打动,想到她和他终于相互谅解,重新相爱。而独独没想到届时自己唯一的念头是逃走。
荞子不时扯动雨帽,企图用它遮住脸。她希望他看不见她,否则他会为难。这种尴尬的关系,两人都难以找到得体的姿态……
“怎么,你想混过去?”
他突然带着嘲意说道。
荞子腿一软,差点连人带担架一块跌进水洼。
“是……你吗?”她gān巴巴地问。
又过了一站,困在人丛中的乔怡看见一块熟悉的绿色逐渐移向车门。车停后,那个穿军装的高大背影下了车。是他——她的心比她的眼睛先感应到并认出了他——杨燹!她拼命向车门口挤,但刚到门口,两扇门“嗤”的一声合上了。乔怡脱口喊了起来。他停住脚,两眼茫然地往车上搜寻。他没有看见她,但听出了她。乔怡又挤到一个窗口,想把脸探出去,但车启动了。他在车下迈着梦游般的步子,她和他的目光相遇了,两人的表qíng都那样复杂,复杂得反而没有一点表qíng了。车终于远远撇下他,他失望而怅然地站住了。在最后一瞥中,乔怡看见他屈身挽住了一个姑娘,那姑娘矮小瘦弱,五月天仍戴着纱巾。她是谁?这身影怎么会这样眼熟?象是huáng小嫚……不,不会的。杨燹说什么也不会去和她结婚。他怎么可能爱她呢?他和所有人一样,对她只有与嫌弃等量的怜悯。绝不会是huáng小嫚……
乔怡恨不得让车马上停下来。
杨燹再一次回头时,汽车已毫不容qíng地载着她远去。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太使他意外了。他发现身边的huáng小嫚在心神不宁地窥视他,他才察觉刚才那一系列表现太过分了,他起码不应该撇下她去追车子。
“一个熟人。”他轻描淡写地对她解释。事实也是这样,他和乔怡目前充其量也只是熟人关系了。
huáng小嫚依然用那双色素很浅的眼睛盯着他。她信还是不信?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天很好。傍晚了,阳光经过一天的熔炼,这时显得很浓,简直象金红色的雾。天边愈来愈深的晚照仿佛是阳光的沉淀物。在这个盆地城市,有晚霞的天是不多的。
“看见了吗?……晚霞?”他qiáng打jīng神,但毫无效果。huáng小嫚显得心事重重,每抬一下眼皮都显得很疲乏。
她又怎么了?
他只得无言地陪着她继续散步。自从她出了医院,他每天下午都陪她到热闹的地方,或环境较美的地方散步。她对一切都兴致很高,适才还指着一个模样滑稽的胖老头发笑,怎么突然间又变得这样忧郁?她的忧郁是真实的,不是那种妙龄少女故作媚态而佯装的。她那忧郁的神qíng任谁看了都会打寒噤,那眼神近乎一个心如槁灰的老人。杨燹心疼她。
“你去吧,我一个人……”她忽然说。
“你让我去哪儿?”
她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你去吧。”
杨燹吓了一跳,他看见她背转身去抹掉两颗亮晶晶的东西。难道她的病qíng又有反复?出院一个星期来她的状况很稳定啊……
“真捣乱,”杨燹真切地笑笑,又用手在她头上捋了一把(她的身高只及杨燹腋窝),“怎么了?是我惹你了吗?”他替她擦了擦眼泪,“你呀你呀,真捣乱。”
她忽然双手捏住他的手,有些歇斯底里地:“你不要走!”
“当然。”他冲她挤挤眼。他知道每当这种时候,他的表qíng不能太认真。果然,过了一会,她平静了些。
从自卫还击前线回来,huáng小嫚和战友们一道披着彩带,佩上红花,被锣鼓接去送来,到处接受别人的采访,还参加了“功臣报告团”。她的脸整日兴奋得红里透亮,两眼空前地烁烁发光,说话声音也响了,那股神qíng简直象得了甲状腺机能亢进。有一天,她正在省委礼堂与两百多名参战功臣一起观看专场电影,被剧场的大喇叭喊了出去。门口,一个老头儿迎上来,象要抱住她。她惊呆了,闪向一旁。那老头流着泪,伸着两只扑了空的胳膊颤声说:“小嫚,我是爸爸呀!你不记得我了?……”
她打量着这个瘦小的、戴金丝眼镜、穿着高档毛料中山装的老头儿,惊讶得几乎要尖声叫喊起来。她随时想撒腿逃走。
老父亲对她讲起刚刚发生的巨变:他调到北京了,彻底平反了,他的著作在书店再次出现了……老头儿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面说一面不时用手去抚摸女儿的头,而每当他出现一个亲昵举动时,女儿就象怕挨打似的眨眨眼。
当晚,他领着她住到全省最高级的宾馆里。宾馆的房间里有两张chuáng,爸爸说他们可以躺在chuáng上好好聊聊。是啊,要聊的太多了,从女儿三岁时起父亲就失去了父亲的权利,一别就是二十余年。
小嫚坐在沙发上,听父亲语无伦次地絮叨。下半夜,老头儿终于在絮叨中睡去,她脱了鞋悄悄走进卫生间,别上门,她怎么能与陌生的老头同住在一间屋子里呢?爸爸,你出现得太突然了。啊,爸爸多体面,爸爸多慈祥,爸爸似乎胜过一切爸爸……但爸爸毕竟太陌生了。她用两只手背轮番抹着不断落下来的泪,她已经好久不哭了。她从此和别人一样,有了个亲爸爸。卫生间中央镶着一面大镜子。她对着镜子练习“爸爸”的发音,她决心在爸爸一早醒来时,就扑上去喊他。但她觉得怎么也练不好,怎么都觉得别扭,因为这个“爸爸”是她所有词汇中最生琉的。她可从来不管继父叫爸爸。
可是,第二天早晨,她被送进了医院。因为她忽然谁也不认识了,只是一阵接一阵地笑,一声接一声地喊着“爸爸”……
杨燹和其他战友闻讯赶到军区总医院jīng神病科,医生不让进去。老父亲呆呆地坐在病室外。喃喃道:“别去看她,。别去看,那种治疗太残酷了。”
战友们走了,杨燹留下来陪伴老头儿。
“你明白吗?这都怪我呀……”老头儿的jīng神似乎也出现了危机,“我要不这么急着来找她就好了。你明白吗?她小时候吃的苦太多了。心灵受到那么大的摧残。一下子,突然有个人跑来对她说:我是你亲爸爸。她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刺激……她小时候是为了我吃苦头,现在又是因为我得了这个病……”
杨燹向医生要来huáng小嫚的病历,上面写着:兴奋型jīng神分裂症。
“你明白吗?都是因为我呀!”老头捶胸顿足。
杨燹怕老头儿也出什么差错,赶紧把他劝走了。他替他买了飞机票,几天后送他回北京了。自那以后,他决心承担起照料huáng小嫚的义务。恰好部队通知他留在省城,参加为期两年的gān部进修。他每个星期日总要蹬三十里路的自行车去看望她。两年来,她时好时坏,不过大趋势是渐渐康复。目前总算出院。
他越来越相信,唯有自己能使这个姑娘幸福。和她结婚也许在别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可他何曾在乎过别人怎样想?……
进修结束了,有一个月的休假,他准备在这期间把婚事办了。将来她跟他一道去山青水绿的滇藏地区,在那里她会获得一个新的心灵。那里的人没有成见,也不懂得歧视。
这时huáng小嫚忽然问:“刚才,喊你的是乔怡,对吧?”
原来她听出来了。她刚才的qíng绪出现了那么大的波动,症结原来在此。
不去想她——那个乔怡。不是和她早已结束了吗?……
这一切是怎样结束的?乔怡在想。她失魂落魄地下了车,在这个莫名其妙的站。她打算去哪儿?是想去追他、去跟踪他,象个密探那样弄清他身边的姑娘是谁吗?
谁给你这权利?她问自己。
初恋,这个甜蜜的字眼如今变味了。当时大家半真半假地把他的离去叫作“发配”。人们指责这“发配”的祸源在她。
……一辆银灰色小轿车停在宣传队的小院门口,那车拉着窗帘,显出庄重和神秘的样子。
……两个不苟言笑的人夹着黑色公文包进了队部办公室,徐教导员和其他领导首先被传唤进去。
……办公室所有的门窗都关上了。一会儿,门开了条fèng,某人被单独叫进去,出来时脸上显出“事态严重”的神色。
……几乎所有人都进去了,又出来了。最后轮到了乔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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