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_严歌苓【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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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唐纳德医生身边走开,彼得到酒吧取了两杯柠檬苏打。一杯递给我。两杯淡青冒泡的饮料里冰块叮当作响,他的杯子碰在我的杯子上。彼得太缺乏恶习,连白喝的酒也不碰。

怎样谢你才好?他高兴得神魂颠倒。

别谢我,爱我。我说。

当然。他喝了一大口苏打。

我心里突然乱糟糟的:他突如其来的好运气似乎减轻了一点我的重要xing。没错,从那个排泄都避不开人的大宿舍搬出来也是我巴不得的,但他的新生活会不会让他从我身上分心?他是个敏感细致的人,马上就低下头来看我的神色。

他问我是不是哪里不好。

我说好得不能再好了。这是实qíng,只要他好,我还能不好?

他说那就好。但他没有完全信服。

其实你该谢的人还有世海。我指指远处:世海跟几个同龄人正严肃地讨论着什么。温先生、温太太的票子显然被他们的儿子自作主张赠给了我们。世海有一次对我说,他的父母既不懂音乐也不爱音乐,就是死bī他弹琴,死bī他比赛拿第一、第二,拿了第三回家就要吃“生活”。只有父母吵架的时候母亲才说实话:“叫阿海个小死人不要敲棺材钉了好啦?天天敲得我脑子疼!”

我和彼得走到世海的小圈子旁边,少年们一哄而散。他们是今天餐会上最严肃紧张的面孔;他们忙的是重大事物,成年人们却百无聊赖,美酒美食加有口无心的美言。

世海,谢谢你。我说,伸手拉着彼得,喏,彼得在一家美国诊所找到了一份事做。

世海说:那你不教我钢琴了?他呆钝的眼睛流露出不舍。

彼得说:怎么会不教?只不过要改变授课时间。

彼得可真有他的,我想。原先我以为只有中国人肯如此吃苦,生活在工作中。保持教琴的工作,是彼得给自己留后手。没办法,他不能不保险上加保险,能挣的钱他都挣,趁着机会就在身边。

世海的同学在一边向他打手势。世海的眼睛jīng光四she,上下眼皮也不松弛了,迅速朝门口看去。几个日本军人走到了门口。

彼得说:你看星期六下午三点如何?我星期六晚上五点开始上班。他看着自己的手表,上面有日历、星期。彼得告诉我他们离开奥地利时纳粹连手表都不放过,现在他们全家只有一块表,谁出门谁戴。三点钟合适吗?詹姆斯(世海的英文名字)?

合适的。世海把脸转向了彼得,注意力却仍留在门口。美侨学校的女教务主任在和几个日本军人jiāo谈,大概谢谢他们光临,但也谢谢他们立刻止步。双方都是多礼得可怕,又冷傲得可怕。

我也给这节外生枝的场面弄岔了神。

彼得的背对着门口,他对正在上涨的紧张空气丝毫没有察觉。

我低下头,看见所有尖尖的高跟皮鞋跟一动不动。抬起眼睛,又看见所有被擎在手里的香槟、葡萄酒、苏打水也一动不动。连啤酒、香槟的泡沫都不敢乱冒。

四个日本军人跨了进来。

假如星期六不合适,星期日下午两点,怎么样?彼得认真之极的眼睛只看见世海。他是此刻唯一说话的人。

世海点点头,穿白色和棕色三接头皮鞋的脚开始往旁边移动。

我在想,这些日本人来这里gān吗,我们这里的红男绿女谁都不像惹了他们的人啊。

世海的目光频频向两个日本人扫视。我发现刚才跟他一块儿的几个小男子汉全不见了。他们闯了祸,还是正打算闯祸,把这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给招来了?

日本人通过一个翻译说,他们得到可靠qíng报,这个学校里有反日分子,并且利用今天的音乐会进行反日宣传。现在他们的连队已经封锁了这个学校的所有出口。反日分子请不要连累善良的和平主义者们,请自己站出来吧。

美国人开始受不了了。请日本军人立刻滚出去,这里是美侨的领地,美侨好不容易开个音乐会乐呵乐呵,他们还要编借口来煞风景。

美国式大嗓门像美国牛排一样,这时特别解气。

打头的日本军曹说:好,没人站出来。我们就只好搜查了。

他们不一会儿就从礼拜堂的钟楼上押出几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儿。就是先前满脸事关重大的那帮小男子汉。

他们的家长在客人之列,立刻站出来,质问日本兵是否有证据。

全城到处都是证据,日本军曹说。他们帮地下抗日分子到处张贴反日标语!其中一个日本兵“刷”的一声抖出一张“证据”:一条抗日标语连同寻人启示、租房启示、包医花柳病的广告一块被揭了下来。标语的大致内容说:俄国、英国、美国都将支援中国军队打回江南。

那你们怎么能确定是他们张贴的?一个相貌年轻的母亲说。要么你就抓贼捉赃,要么你就是胡乱栽赃!

翻译颇费了一会儿事才让日本兵明白了这两句话。

日本军曹说:我们不会平白无故抓人,当然有可靠的消息来源。

美国女教务长说:那好,他们是我学校的学生,假如他们真的犯有你们所指控的反日行为,我们先要以校纪整肃。

日本军曹一摆脑袋,手下们一下子端直了枪,几步冲到温世海面前,用枪头杵在他略有些佝偻的胸口上。谁也没反应过来,日本兵已经从挂衣服的衣架下面拽出几张卷起的长条纸,不用打开就知道它们的材质和那张标语一模一样。

世海显然是害怕搜身,想趁早把“证据”转移。却被那个三十来岁的日本兵抓个人赃俱在。

彼得一直到这一刻才完全醒了。他脸色灰白地看着日本兵的枪托一下一下落在世海头上,身上。一米七二的世海滚成了一个球。我上去拉他,又惹那日本人来了火气,一枪托朝我的肩膀夯下来,若不是我躲打躲得好,肩膀一定脱臼了。

彼得大大地睁着两只黑眼睛,似乎伤心和委屈同时涌上来:怎么走到哪里都躲不出残忍和bào力?!他原以为一切可以从零开始,连厄运都可以降到零,可一回神,自己又在流血汩汩、狰狞面目的图景中了。

整个餐会起义了,各种语言在叫喊:“停止打人!停止行凶!……”

十多个日本兵从院子外赶进来,开着冷气的前厅刹那间一阵热烘烘的汗臭。

日本军曹打人打得他自己脸也煞白。他拎起被他打成一球的温世海,指着前面被搜捕出来的几个男学生,问谁是头头。

温世海鼻子以下一片血ròu模糊。他避开日本兵的bī视,身子尽量躲到一下子打不着的地方,左肩斜出去。似乎他练过拳击,正采取防御姿态。

日本人连吼几遍,世海终于抬起眼,朝那几个男学生看去。这时一个母亲说话了:詹姆斯·温,你自己做事自己当,往阿拉凯文这里看啥看?!不作兴血口喷人的,阿拉凯文没证据被人家日本人捉牢!侬血口喷人也没用!……

世海是好样的,赶紧把眼光收回,快速眨巴着松松的眼皮。

日本人通过翻译对世海说,他若不jiāo出头头,就得去宪兵队坐牢。

我用英文跟世海说:别怕,你父亲认识的人多,说不定不会让你吃太多苦头。我这就去通知你父母。

不少人开始拿包拿帽子,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三十多岁的日本兵却宣布,每个人想要离开,必须要经过搜身。女士们相互搜身,坤包jiāo给士兵。

又是一片各种语言的抗议。日本兵像是没听见,严谨负责地把男宾女宾分开,又看着女宾结成双对,把手伸在对方仅裹着袒胸露背丝绸衣裙的身体上。亏他们想得出这样失体统的法子。

唐纳德医生嗓门最大,雪茄烟一样粗的手指点着日本兵说,他要让美领馆发抗议照会。

所有日本兵都是只忙自己的,你们说什么话解气就说什么,随便,请吧,只要你们按指令抬起两手,脱下皮鞋、解下裤腰带。

女宾们都穿着绢纱的jī尾酒会小礼服,坤包里的东西也一目了然,除了粉盒、小手绢,就是易带的香水、檀香扇,无非如此。我是最后一个被搜查的女宾,日本兵叫了一个学生的母亲来搜我的身。当然是什么也没有,我看见在男宾队列里的彼得吁出一口气。

出了礼拜堂,我向美国女教务长打听,能不能用她的电话跟詹姆斯·温的家长联络,女教务长叫我放心,她已经吩咐人去通知了。

这时,两个日本兵正把世海架到三点钟的酷日下。彼得冰凉的手按在了我那挨了一枪托的肩上。

我转过脸看着他。我心里在说,彼得,看见了吧?有国土也没用,人家找到你的国土上来作践你。

他的手在我受伤的肩头抚摸着。

彼得说:你的阳伞呢?他看见我在毒太阳下皱紧眉头。

我走回礼拜堂,七八个穿雪白制服的侍应生正在撤下餐盘。摆得像珠宝一样的俄国鱼子酱图案尚未被破坏。地狱中的天堂塌了个墙角,四五个日本兵仍在对那几个少年反日英雄盘问。他们的父母坐在一旁,母亲们不时擦着泪或汗。那个叫凯文的学生西装上全是污黑的尘垢,显然在钟楼上某个积了半世纪尘土的角落和日本兵捉迷藏。

我对日本兵比划着:阳伞。

日本兵横过步枪挡住我的去路。告诉你们,我们这样受外族人欺rǔ的孩子自尊心是畸形的,病态的敏感,在能倚仗自己身份优越的时候一定不放过机会。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包里放着美国护照。各种外族人在上海进行种族优越竞赛的时候,我决不放弃我美国身份的优越xing。

就在这一刻,我和面前的年轻日本兵脸对脸。我真该服一服软,舍弃那把舶来品阳伞掉头走去。可是我的病态自尊心大发作。“啪”的一声,我按了一下小包的搭扣,金属的包口像贝壳一样张开。我取出我的美国护照,给年轻的日本兵看了一眼。我的意思是:我不是你占领国的公民,别跟我神气活现。

他翻了翻护照。我在他眼里太神气活现。他gān脆一横心,枪杆子抵在我身上。

按说他这样耍横也说得过去,因为他们正在盘问那些小嫌疑犯。

彼得不放心了,从院子那头跑过来,一面叫我:May!妹妹!(到这个时候,他已经喜欢叫我的rǔ名了!)不值得的!……

彼得,可怜你们祖祖辈辈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仍然落个斩尽杀绝的下场。那是我在心里说的。

彼得的规劝让我鬼使神差地往旁边一闪,从步枪旁边绕了过去。我的伞就在那衣架下面搁着。我穿过日本兵的步枪she程向衣架走去。在租界打死一个美国身份的人,大概会有点后果,我正是依仗这一点。他们在三七年冬天攻占南京时假装误击,炸沉了美国军舰Panay,上面载着大半个美国领事馆,但在租界里他们不敢轻易“误击”。

站住!日本兵喊道。(虽然不懂他的话,但从他的语气我知道他一定勒令我“站住”。)

我已经到达了那个衣架前面,无所谓站住不站住。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指指挂靠墙斜倚的那个白色绸伞。伞是旧货店买的舶来品,用降落伞绸做的,十分牢固,晴雨两用。我的背现在是个好靶子,黑dòngdòng的枪口怎样发she命中率都会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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