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好不好?”我想两天内只要能找到那个“人类脏器掮客”,说服他先预支我一笔钱,我说不定还有希望改善我和牧师太太的关系,摘掉我的“无赖房客”帽子。当然,说服那位掮客,也将是天大的难事。他可能会迫使我在将来的卵子jiāo易上给他一个丧权rǔ国的折扣。不过有两天时间,我总可以拆东墙补西墙,把房租补jiāo上。
牧师太太的样子是要哭出来了。她把目光慢慢从我脸上挪开,去看自己的手。然后她开始搓手上gān固的巧克力污垢。她在想:我当时可真瞎了眼,竟会挑中她做房客,竟没看透她会文绉绉地持续耍赖。
“可是,可是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我准备了一下午!哦不,我准备了好几天!从星期一我就开始给我表姐打电话——她那里有最棒的巧克力饼gān配方。一直到昨天晚上才跟她通上话。”
我想我怎么不懂她在说什么。一般我在自知理亏的qíng形下英文理解能力就变得极其差劲。眼下我不仅自知理亏,而且认识到自己别无选择地必须厚着面皮再将理亏的局势撑持下去,至少撑持到能和“器官掮客”扯皮扯出个好结果来。这样我只听得懂牧师太太话语的所有单词,完全不懂这些发音串连起来所含有的意义。我这人就这点好,所有难听的话、刺耳的话、指控xing的话都在我急剧下降的英文理解力中不产生意义。比如在圣诞前夕碰到那个老太太,她请我“滚回亚洲去”,这一串语音进入了我的左耳,通过我徒劳却奋力蠕动的知觉,完全未被消化因而原形原状地从我的右耳被排泄出去。因而“滚回亚洲”这个完美清晰的英文句子,在我的非理解中成了非语言。我此刻听着年轻牧师太太的指责,她那红唇白牙吐出的最基础程度的单词,同样是囫囵地进入我一个耳朵,马上又润滑地出了我的另一个耳朵。在她眼里,我这个信誉扫地的异族女房客对她大瞪着眼,像个努力读人嘴唇的聋子。
我的理解力是随一声淬然的电话铃康复的。
我得救一样扑向电话。或许牧师太太张了张两只沾满巧克力的手,表示她无法接听电话,因而拜托我替她去接。但我无法确定她是否给了我任何委派的暗示。总之我从那密不透风的指责中突获大赦。电话自然不是打给我的。我把话筒递到牧师太太手里,便趁机往外溜。原本我从外面横行的风雪中逃进屋内,眼下只能打“UTURN”再逃进风雪。还有两天就是我的期终作业限期,但我必须穿越整场稠密的风雪去找“器官捐客”,即使和他的勾当一时成jiāo不了,我至少也得躲入风雪,混到晚上十点之后。我得依赖牧师夫妇的准时xing:他们在没有huáng昏而黑夜直接更替白昼的芝加哥冬天,做爱时间一般迟不过十点。
但我在门厅里穿衣蹬鞋时,听见牧师太太以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低沉、敌意的嗓音说:“是的,没错,你的确很打扰我。但我不介意,只希望你别去烦她。”
我立刻停下所有动作。我的英文听力这时棒极了。这时我才突然悟到,刚才打电话的男人是谁:那个自己都嫌自己烦的平板嗓音三小时前刚给我来了一场人格与信用的教育。
牧师太太又说:“是的……”
我想弄清什么“是的”。
“她跟我们相处得不错。作为房东和房客,我想我们这是相当不错的关系了。”
我一只脚在半高跟的靴子里,另一只脚在cháo湿冰冷的袜子里,就那么一脚高一脚低,稳稳地跛立在那里,我的右手撑住墙,近一百磅的体重其实全在五个指尖上。如果把我眼下这副身姿原版搬到字典上,就是对“听壁脚”这个词最准确的诠释。
“没错……”
我想国务院安全部的调查员的提问一定是:她拖欠了房租?然后他立刻得到了证实——“没错”。
“她的确不太富有……”
我还差一大截才能争取做到“不太富有”。
“如果你怀疑我的诚实程度,就请您中断对我的讯问。”
听上去牧师太太眨眼间老成了二十岁。
“您究竟想打听我的房客什么?!……那么好,我告诉你,她按时出门上学,按时回家,睡觉前总要检查一下房内房外的灯熄掉没有。即便她偶尔吃我冰箱里一点菠菜,她也会在黑板上给我留言,通知我一声她吃了菠菜……你不明白我在谈什么?哈,您听见这些细节时,脑子里是不是有了一个安分守己、诚恳负责的人格概念呢?……没有,她从来没拖欠过房租。”
我清清楚楚地听见牧师太太毫不含混的谎言。
“……她总是按我们契约上规定的日子jiāo纳房租、水、电、煤气费用。”
我发现支撑自己分量的五根手指已经软下去了。现在是我半个脸颊紧靠在墙上,墙是热的,我却是冷的。接着,我听壁脚的姿势不再标准;我脊梁弓起,夹紧两个肩头,大致是挨了揍或正在躲接的姿势。诽谤可以揍你,不属实的夸赞一样可以揍你。二十四岁的牧师太太这样护我的短,可真让我受不了。我竟给她二十四年的诚实来了点谎言的污痕。怎么能祸害得连这样一份真善美都保全不了了呢?是我,还是FBI,或是这位调查员该对此负责?……我若是争气一些,没穷得如此彻底,也不至于把好端端一个牧师太太bī得满嘴谎言。即便是善良美好的初衷,谎言毕竟是谎言。对于是与非的黑白间从没有灰色过度的牧师太太,她为我的不争气所付的代价可谓惨重。这样想着,我顺着墙滑落到地板上。我对自己失望过度。
“顺便告诉您一声——既然您对我的房客这么有兴趣,”牧师太太说到此处,孩子气又从声音里浮上来,“我们所有教友今天晚上在我先生任职的教堂里聚会。请您注意,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教友聚会,因为它的主旨是为一个有文学天才的中国作家募捐。没错,就是她。……您如果也有钱要捐助她,欢迎您。您不觉得吗——我们所做的,正是弥补您这类人对她造成的损伤。……您不觉得这是损伤,那是您的事。……我怎么看?在我看,她是一个被放在箩筐里的孩子,大水把她冲到我们的岸。我想让她知道,我们这个岸上的人不都像您这样,láng犬似的对她吸鼻子。……您一点都没错,我的确对您缺乏正确认识,因为我丝毫不打算认识您。……对极啦——我们纯朴善良的美国大众对您这号人充满误解,可误解使您的形象好些;在误解里,您这号人至少可以像外星人一样,对我们有种神秘感。……您和FBI不一样?可能吧。不过我们都是门外汉。在门外汉眼里,FBI、CIA,还有您,区别不大。……那您可错了,我最喜欢动作片。”
我得承认牧师太太口才非常棒。国务院安全部的调查员连cha嘴、冷笑、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他只好说,祝你们今晚好运。他指教友们为我而发起的捐款。
牧师太太说:“谢谢。也祝您的调查好运。”
正在我陈述期终作业时,移动电话在我书包里响起来。我的英语马上变得十分口吃。铃响了七八遍,安静了,而我的口齿刚恢复流利,它又响了起来,这次它不屈不挠,跟我抬杠一样持续鸣叫。我只得停下,把它关闭。瞟一眼东倒西歪坐着的十七位同学,被电话铃分了神,越发东倒西歪。翰尼格教授本打算等我结巴着陈述完,他好出去抽烟,却只能狠狠憋着烟瘾,泪汪汪地坐在那儿颠膝盖。他想,你好好的非跑来学文学创作gān吗?创作这口饭本来土生土长的美国文学青年都不够吃,就你这一口结巴英文也要来抢?……我对他歉意地赔了个笑脸,他用手里的烟斗在空中挥了两下,脸还是和气的,烟斗却极不耐烦。他的意思是:就别客气啦,已经是落花流水就凑合结束它吧。
我不知道他会减我多少分。满心杂念全是关于奖学金,嘴还在硬撑着往下陈述。我突然感到绝望:我每讲一句话得花多少气力啊——发音、吐字、表述的逻辑,那些由十来个字母组成的大词是否能背诵齐全。……我gān吗要去用那些吓人的大词?这些被美国人叫做“十圆大词”“百圆大词”的词,被我吃力地咬着、嚼着,被我jīng疲力竭地吞着、吐着……在我准备口头陈述的日子里,我上百遍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背诵着这些词,对着镜子,纠正自己唇舌齿的动作,希望它们被我千呼万唤之后,会在此刻同我亲熟,亲熟得成为我声带、唇齿、嗓音的一部分。这时我绝望地意识到,这些百脚虫一样长的词汇,在我口中将永远是些异物。我在翰尼格一个人的鼓掌声中结束了陈述。其他的手此刻也醒来,跟着拍起巴掌,一听就懂:谢天谢地,你可完了。
我急速查看移动电话的记录,是“器官掮客”打来的。他说为我找到了一个出价最高的买主。我说我的经济恐慌暂时得到缓解:教会一群好心人为我捐了八百六十元钱。捐客很不开心,说他为我费了那么多口舌,全部工作时加起来少说也有四十个钟点;就算他一个钟点挣十块钱,我也该赔偿他四百块。我说我刚得到的八百六十元捐助已变成了房租、水电和煤气费用,我现在又是不名一文。他说美国废除了奴隶制已有一百四十多年,你难道要我为你工作的四十个钟点算奴隶工作时?我说:错了,美国废除了奴隶制至今是一百三十八年。他说:好吧,算它一百三十八年。不过你打算什么时候付我这四百块钱?我说我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他静默一阵,说:那行,就来个“命一条”吧。
我把这话告诉里昂,里昂说:你完了,这位掮客最大优点是说话算数。倘若他真的来跟你要“命一条”,你怎么办?
我说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命一条”?
里昂把浓黑的目光定在我脸上。半晌他说:你从哪儿弄来的大麻?
我说我什么时候用了大麻?
算了。那小子卖给你什么价?
我不吱声了。
他走过去关掉音响组合,又走回来,同我面对面坐着。他卖给你什么价?
他请客,我抽了几次。
哦。味道好的话你再去找他买。他什么时候请你客的?
早了。圣诞节刚过的时候。当时我在跟他谈jiāo易。我看着他在茶几上飞快动弹的右手,在弹奏他脑子里一个乐句。静默而疯狂的弹奏突然停止,里昂抓起电话。电话刚拨通,他又改了主意。他说:走,去一趟“无出路咖啡馆”。
我问gān吗去。
那里人多,他不敢要你的“命一条”。
他说着抓起我的大衣,替我穿上。我的头发掖在了大衣下面,他的手指冷飕飕地划过我后脖颈,将我的头发轻轻撩出来。里昂的爱抚爱怜一向这样漫不经意,这样随便和细腻。他这动作在上阿花那里做过多少遍呢?那清凉细风一般的触碰。有时我觉得那些触碰不是来自一具ròu体,而是来自那ròu体的知觉。而接受那些触碰的,也不再是实存的我,也是无形的那部分我,是水银一般不可捉摸的我的感知。他的手牵住我的手走进“无出路咖啡馆”,我突然很想明白我们的肌肤和知觉接触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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