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了角落里坐着的四个人;其中一个是“器官掮客”。
里昂大而化之地跟四个人打招呼:Hi。
三个人都回了礼:Hi。
只有掮客却闷下头,呷了一口玛格丽塔。他脸埋下去时眼并不闲着,盯着里昂和我握着的手。等他咽下那细长的一口玛格丽塔,他脸上有了讥笑的yīn影:他明白了我特别想明白的——我和里昂两只手相握的意义。
妈的里昂,要么四百块,要么命一条。想好了来告诉我。掮客说。
你好好看看,里昂说,这女人的命不是她自个儿的。懂没懂?
你是说,她是你的?
没错,是我的。
在你拿出四百块钱之前,她是我的。掮容看看我,他的不怀好意一点儿也不想瞒谁。
你要把她怎样?
别付那四百块,你很快就知道我要把她怎样。
里昂又站在那里盯了他几秒钟,拉着我便走。我完全不知道该对里昂的所说所为怎样反应。
我们刚走出咖啡馆,掮客追上来。
里昂说:不是没商量吗?
是没商量。除非你出四百块,或者两千毫升的血。
里昂想了一会儿,说:你什么时候要血?
下礼拜一,我一个客户要做手术,需要准备两千毫升的血。她信不过医院血库的血。换了我,我也信不过。这年头。
她什么血型。
O型。妈的,要是其它血型我用着你吗?这老巫婆六十九岁,得了rǔ腺癌,已经晚期了,所以下周一必须手术。一下子我哪儿去给她找活血库?还要三十岁以下的活血库。我凑到现在才凑到七百毫升。
里昂说:老巫婆嫌三十岁以上的血有胆固醇?
掮客说:你出个一千毫升该没问题。
我马上拉紧里昂说:我可以想办法凑四百块给他!
掮客不理我,直瞪着里昂。
我又说:不就四百吗?!
捐客对着我把一个惨白的巴掌摊开:那就拿来——今晚就要。我拿了钱马上去订另外一个小子的血。
明天一早给你,行不行?我问掮客,眼里轻度地有了媚态。
明天是礼拜六,我不上班。掮客说,我礼拜天要上教堂。他不吃我这不实惠的媚态。
里昂这时掏出烟盒,自己点了一根。掮客向一边躲了躲,他什么劣迹都有,除了抽烟。
里昂说:一千毫升也不止四百啊。
掮客说:我可以找你钱。
里昂你别发疯——一千毫升的血出去,你不瘪了?!我说。我转脸对掮客,一个兵痞笑容在我脸上泛起。这个笑我很少用。翰尼格教授吃我豆腐时,我用了一回,效果相当不错。我说:你装什么蒜哪——你上教堂?就算你上教堂也不需要花一整天吧?礼拜天,我肯定凑齐四百块。
他振振有词:礼拜天是我的神圣日,我绝对不gān这类勾当。要付四百块你现在就付。
里昂说:这样吧,我出五百毫升的血,你也不必找钱给我。
那我还得再去找个五百毫升。你知道的,人越多,血越杂,保险系数就越低。所以老巫婆才要我找熟人啊!不知底细的人的血,老巫婆宁可不要。
我负责去找一个熟人。
你那群熟人除了你没一个gān净。不是疱疹就是淋病。
你他妈的反正要给他验血,淋病疱疹又不是查不出来。你不要就拉倒!
有些病在潜伏期验不出来!
里昂的手把我一扯,说:实话告诉你,是病我都得过。他对我说:我们走,让他好好想去。
我们走了十多步,掮客才悟过来似的,喊道:唉,还没谈完呢,你们上哪儿去?……
里昂回转身,说:回去取枪去——万一咱们谈崩了双方都得有准备。
他脊梁领路,倒退着迈步,一条胳膊不很认真地挡着我,似乎掮客真拿我当靶子似的。他这天没梳马尾辫,浓密的长发给风chuī成一面黑旗。
我说:里昂,你跟他说的那句话是认真的吗?
哪句话?他问。
我想他明白我指的是哪句话。他眉毛轻微扭曲,他在不qíng愿进入某种处境时,眉毛就会出来这个形状。他不愿我把他推入一个处境,在其中他必须去对自己一些话负责,去为那些话点题。
哪句话?他追问。
这回是我在回避。我放弃地微微一笑。像他的音乐那样抽象地一笑。
是我对他说的“她的那条命”是我的——你是指这句话。
我害怕起来。到目前为止,我和里昂之间,拉手不意味着别的,拉手就是拉手。他搂在我肩头的臂膀就是臂膀,一条细而长的不完全到火候的男人臂膀。不追究意味,知觉就没有归宿,无法类属。
他和我现在站在荒凉的地铁站。远近都是流làng者留下的尿的气味。这不悦人的气味似乎是惟一的证明:这是个属于活人的地方。
他把自己的破旧皮夹克打开,将我裹在两扇衣襟里。这个动作他做得极好,裹王阿花裹惯了。一个芝加哥的qíng人特定的动作。多风的、寒冷的、叵测的芝加哥。
他的脸和我的脸稍稍错着位。不然是说不过去的。他在皮夹克里面只穿了件棉布衬衫,这个没什么体温的人竟很耐寒。
没有关系的,他说,你反正不是我的。
我看着他。我们之间的那点错位正在消失。我的样子是不懂他在说什么。然而我不像我看上去那么天真;我当然懂他刚才的话。
不对吗?他又说。
这个晚上他很挑衅,我这样想。
我不能开口。对,或不对,于我们眼下的姿势、距离都是极大讽刺。
他说:这样你不冷了吧?
芝加哥的qíng人可以在抗寒的幌子下进行多少真实节目。包括背叛。我想我是不是在走向背叛,对安德烈的背叛。我回答里昂:是的,好多了,不那么冷了。我的语言尽量随便、实事求是。我绝不能看透“御寒”这个幌子。
他说:今年冬天特别冷。芝加哥一般不这样冷。
我说:是吧?
他身体那点单薄的温暖,渐渐渗入了我的大衣,我身体含混不清的弧度,也渗到了包裹我的这层粗糙毛料之外。他什么都知觉到了。他的知觉触到了我左一层右一层的包裹,触到了我肌肤的质感。这样,我感到那股深深的暖流在我身体底部波动起来。我和他都一动也不敢动,成了两只如临大敌的小shòu,一动便会引得埋伏在近旁的庞然大物朝我们猛扑而来。他有股清苦的、类似药糙的体嗅。
他说:王阿花要去一趟西部?
我说:嗯。海青很想念她,又不舍得少挣一大笔钱。
我浸泡在他药糙一般苦香的体嗅中。
他说:感觉上你跟她挺和得来。
不是感觉上。是事实上。
她和你什么都谈?
什么都谈。
里昂略略闭了一会儿眼,像是在脑子里换一幅画面。我搬到王阿花那里去住,里昂只来过两次。头一次是帮我搬家。另一次是送一块地毯,从跳蚤市场买的。他告诉我们地毯是为保暖的,也为防滑。一年四季穿木屐的王阿花带了身孕,是不该走在光板子水泥地上的。王阿花当着我的面吻了里昂一下,表示领他的关爱之qíng。她的吻安静极了,多么短暂也让我感到它的深切。
里昂说:她叫我去住。她说你一个人住那么空dàngdàng的大房子会害怕的。
我怎么会害怕?我什么时候也没怕过——中越边境打仗的时候,我背的一个伤员死在我背上,到了野战医院……
你跟我讲过这事。我知道你不会害怕的。
我不说话了。里昂明白我真正害怕什么。因为他怕的是同一件事物。那件事物是我们不能正视的,就像我和他的脸必须稍稍错位。
这是间更小的房间。暖气无法流动,凝滞在这里,膨胀、发酵、渐渐地,这间牢笼般的小屋小得盛不下里面的气息。我开始闻到便衣福茨腋下的除臭霜气味。以及他的克隆。克隆的香味也在膨胀,被我吸进体内,又被我呼出来。同时也被理查自己吐纳。在我们的对话进行到半小时左右时,克隆素净的香气变得荤腥起来。在这越来越油荤的空气里,我觉得困乏难耐。
“这个人有过犯罪记录。”
“你说里昂?”
“是的。他十九岁差点儿用刀捅死一个人。”
“噢。”
“他还有过偷窃行为。”
我因得连眼皮都眨不动。因得连惊讶都惊讶不动了。里昂跟我讲过他的两次被捕。但他清秀单薄一个人,怎么杀得动人,倒让我有点意外。
“你不打听他为什么跟人动了刀?”
“为什么?”
“为一个女孩子。一个意大利女孩。”
“噢。”那就对了,这才是里昂gān的事。
“他十四岁就跟这个女孩子私奔了一回,被女孩的家长追回来了。十九岁他险些杀的这个人,你猜会是谁?”
“是谁?”是那女孩的哥哥。里昂发现她的哥哥是他的qíng敌。这位哥哥把妹妹做xing玩偶,一玩十多年。
“你好像兴趣不大。”
“是吗?”
“你不想知道他的劣迹。这证明什么?”
“证明什么?”
“证明你对他颇有好感。他偷窃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是一辆卡车。里昂为了给王阿花运一棵他自己伐的圣诞树,想连夜用完卡车就悄悄还回去。那是他和王阿花共度的第一个圣诞。
“你们中国人对偷窃行为非常痛恨。一般贫穷国家的人都不能容忍偷窃。”
“可能。”我用鼻孔打了个长而深的哈欠。
“你跟那个里昂的同居,是哪天开始的?”
“我和谁同居?”
“里昂。他是叫里昂吧?”
“我和他同居?!”
我困得辩解不动。他用的是个欠恭敬的词,更贴切的解释应该是“jian宿”。对他用这样的词在我和里昂的关系上,我应该扇他一耳光。可是我实在太困了,肯定是扇不动的。当然我真扇了他,后果就大了。我想我是不是该用阿书跟他的事来回敬他。我断定阿书跟他至少有jian宿的jiāoqíng。因为只要阿书讲到谁不再满口野话,她与他便是果真野起来了。但我真是困乏得厉害;人困乏到这种程度,对所有的事都懒得计较,都懒得去以正视听。若我不这么困,我会冷冷地请他把“jian宿”这样的词收回去。说不定我还会跟他做些解释,我和里昂究竟怎么了。
“你从那对神职人员夫妇家搬出来,原因是什么?”
“原因?没什么重要原因。”
“那么,次要原因呢?”
“次要原因就多了,一时半会儿说不好。”
“嫌房租贵?”
“是一方面的考虑。”你不就想要我承认,在牧师家我跟里昂“jian宿”起来不方便?
“你的前房东对你怎么样?”
“好极了。”我一直被二十四岁的牧师太太看成顺水漂来的孩子。长此下去,她非累死不可。我偌大个人,要把襁褓中的角色好好扮演下去,恐怕也够我累的。比我单纯、美好一百倍的牧帅太太,整天想的、做的,就是呵护我这么个出生入死过的、一不留神就撒谎的人。这可太让我过意不去,太让我暗地里臊得没法活。牧师太太对于真实与谎言的理解是写实的,而我,是大写意。一天,她若发现撒谎在我这里不叫撒谎,叫“图方便”,或叫“曲线追求真实”,我在她眼前会立刻摇身一变,从“孩子”变成个怪物。“他们对我,可是好得不能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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