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_严歌苓【完结】(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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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觉得蒙蒙是个假小子。只有男孩子才对什么都感兴趣。见蒙蒙在医院院子里一个人打篮球,玩得认真之极,小菲就想:幸亏方大姐没派个狐媚子来。

等小菲半年后从乡下回到省城,许多事发生了变化:老外婆被居委会查出了真实身份:外逃的地主婆,一直是邻里隐藏的阶级敌人。押送近八十岁的老太太回乡时,警察大声吼她:“走快点!少磨蹭!”她偏着脸说:“啊?”老外婆回乡的第二个月就去世了。欧阳萸的母亲也去世了,哥哥和嫂子被调到贵州,支援三线建设。变化最大的是欧阳萸自身。他头一次认真地写作起来,每天下班回来,一看就是满肚子腹稿。像是在外面一直憋着找厕所没找着,一进家就直奔书房。大衣也不脱,围巾也不解,马上点上烟,打开墨水瓶盖子。“四清”可真好,清掉了他的狐朋狗党。到晚上睡觉前,他给自己倒一杯酒,对着写满的稿纸小酌。

小菲有时会拌个海蜇皮或切两个松花蛋端到他面前,再拧把热毛巾,连面孔带脖子替他擦一把,他是怎么揉怎么是,乖顺得像个孩子。她奇怪是什么让他变了:一贯不看中功名,不刻意求成的人,怎么产生了如此大的进取动机?他的学问才华曾经一直是给他自己娱乐的,他的内心拥有丰厚,但他是宽宽裕裕地活着,似乎他的拥有和谋求各是各。再退一步看,他似乎没什么谋求。现在他怎么了,突如其来的动力是怎么回事?

大概方大姐的话他还是听得进。两人少年时期的qíng谊,青年时期的同生共死,是恩是怨,他们自己也糊涂了,也许他们心合面不合都难说。

也许他是大器晚成,意识到“天生我材必有用”。

也许更简单,他想还债。小菲欠的公款一直没有还清,他绝不允许她只吃炒青菜。

不管什么原因,小菲心里落实了。有时她见他写了一晚上,又独自品酒时,她便和他做做伴。她也倒上一小杯酒,在他摊着稿纸、落满烟灰的书桌旁坐下。

“写得自己很满意吧?”她问。

他一哆嗦,脸扭个九十度,看着她。他没有发现她已经在他旁边坐了几分钟了。每次他都没注意她什么时候回家,进书房,给他用热毛巾擦脸,替他弄出个把佐酒菜,或静悄悄陪伴他。小菲想,他喜欢女人静静的,和他心照不宣地互通感qíng、思想。就像他和女儿小雪。小雪一礼拜和父亲说不到十句话,但在旁边看着,都明白他俩的默契会使说话显得太笨重。

因此小菲打定主意要和他建立那样的默契。这天晚上她见他两眼神采,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看清是她,含混地“嗯”了一声。

“艺术真神秘啊!有时一上台我就感到缪斯向我显灵了,我有一种被附了体的感觉,变成那个角色自己了!写作一定也是很神秘的,缪斯来不来,你完全没办法!”小菲说。

“哎,你是不是在炉子上烧了什么?怎么闻到一股焦味道?”他打断她。

她跑到厨房,怎么可能有焦味道?炉子都没生着。再回到书房,她想接着刚才的话和他聊下去,他问:“今天是排戏还是政治学习?”

她想他真是变了,居然关心起她的日常生活来。

“排一个‘四清’的新戏,讲一个回乡学生发现她的地主爷爷藏变天账……”

“中午没单吃炒青菜吧?”他再次打断她。

她更是满心chūn光明媚:这样的细节他都过问呢!人的成熟期不一样,这个人可能要晚些,到这个岁数,才学会疼老婆。这样大的改善使小菲喜不自禁,几乎有点受用不住。

逢礼拜天,欧阳萸还会带一家三口去玫瑰露法国菜馆,小菲爱吃的菜他念念不忘,每回都点。有时她提醒他:“喂,公款还没还清呢!”他会说:“你这个人煞风景吧!”不仅如此,衣料、皮包、发饰,他不断地送给她。去裁fèng店量衣,他拿本书坐在碎布上等她,出门弄得一头一身断线头。

小菲把新做的衣服拿回家,穿上让欧阳萸看,他却敷衍了事地抬抬眼睛:“蛮好蛮好。”

她跑到女儿房间,让女儿赞美。女儿正趴在chuáng上看书,手里拿一块花生糖。她抬起脸看母亲昂首阔步,对她的溢美之词充满期待。

“不好看。”女儿说。

“为什么?”

“像个女小开。”

“胡说。”

“这种笔挺的、紧邦邦的衣服,也只有你穿得出!”

“爸爸喜欢。”

“那你gān吗问我?”

“真不好看?”

“我要看书了。我发现你们大人有时候挺无聊的。”

“越来越没大没小!”

“对不起。”这是个傲慢无礼的“对不起”。

小菲觉得女儿qíng绪不稳,大概青chūn期的缘故。她不想再招惹她。过了几天,小菲接到都副司令的邀请,让她去帮观摹一出独幕剧,是军区的业余文娱骨gān为chūn节赶排的。小菲便带上了女儿。坐在都副司令的小车里,她发现女儿盯着她紧腰的花呢西装看。她把头发用个骨制发针别在头顶,脖子上系了一条米色纱巾,结子不系在正中,而系在肩上,纱巾一头飘在前胸,一头dàng在后背。

都副司令张开双臂迎上来,把小菲两手抓着不放。“给他们好好指导指导,示范示范,看看我们部队的老前辈演员是什么素养!”老头子说。

他放开了小菲,又对着小雪张开双臂。小雪一向躲闪贼快,这回却被他抓个正着。他把比他个头高的小姑娘往上一举,哈哈大笑。

“当时你不变卦,这就是我的女儿了!”他小声地,挤眉弄眼地对小菲说。“不过现在,也算我女儿!”

看完戏,小菲走到大礼堂台上。她先是官样文章地表扬了演员和导演,然后叫女主角把一段戏再来一遍。刚说到第二句词,小菲便丹田气十足地叫道:“停止!”她把刚才的两句词连说带比画地来了一遍。什么都好,就是觉得动作起来衣服嫌紧,有些约束她的腰、臀动作幅度。她刚停下,所有业余演员们都给震住了,然后全拍起手来。都副司令在台下大叫:“怎么样?名不虚传吧?听听人家那嗓音打多远!跟通了电似的!看看人家那是什么jīng神头?蹦跳就是蹦跳,跳起来比你们这十七八的年轻多了!……”

都副司令说着话,小菲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欧阳雪。她耷拉着脑袋,肩膀蜷缩起来,平时蛮挺拔一个人,这时背也驼了。小菲又做一遍指导,纠正演员的发音,自己一手摸着腹部,一手做成一个招展姿势:“声音从这里……这里出来,想到最后一排观众,跟他说话!放远!放远!……”她挺胸收腹欠脚跟,人和地面不再是九十度垂直,而是大大向前倾斜,以脚为根,整个身体成一棵斜探出悬崖的“迎客松”:“远……远……”

女演员做了几回,自己羞坏了,蹲到地上笑起来,脸像一块红布。

欧阳雪的脸也像一块红布。

戏接着往下走,小菲纵身一跳,从舞台上跳到台下,身轻如燕。她坐在欧阳雪边上,说:“开——始!”大厅都是她的共鸣箱,嗡嗡直响。“停止!”她站起来,走向前一步:“这个动作要肯定一些,不要忸怩!……”她示范了两次,花呢西装成了绷带,她身子在里面扭不动。

“妈妈,衣服要扭绽线了!”欧阳雪小声说。

她顾不上理她,又纵身上了舞台。过一会,她浑身出汗,把外衣脱下,里面穿件jī心领的黑毛衣,要曲线有曲线,要直线有直线。

欧阳雪把头埋在两只手掌上,像是打瞌睡过去了。

但等小菲回到座位上,发现她两只脚烦躁地颠动着。她小声对女儿说:“耐心点,妈妈在工作。”

“谁不耐心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别扭?”

“你要让爸爸来,看见你这样,他会更别扭。”

“演戏你又不懂!”

“好可怕哟。”

“什么意思,你?”

女儿不再说什么,眼睛看着地。小菲对着台上喊出一声浑厚的“停——止!”女儿在坐位上猛一扭,座椅翻板“咔嗒”一声。

小菲不和门外汉的女儿一般见识,把戏排到了底。晚餐是首长小灶设宴,请小菲和欧阳雪以及导演、编剧,做陪的是两位主角。人们围着小菲,听她讲演这部戏那部戏的奇闻轶事,都捧场得很,不断大笑。都副司令得意地看着小菲,不停地为她夹菜添酒。军人们总是最能闹酒的,一会儿大家都增加了音量,每句话都引起一阵大笑。小菲说别想把她灌醉,她的酒量都副司令最知底。“对吧?”她看一眼老头子,老头子也看回来,醉意和醉意缠绵了一会。

过了几天,都副司令又派车来接小菲,说是剧目要正式演出,请她赏光。小车在楼下等着,她穿上那件花呢紧腰西装,走到门厅,又跑回卧室,换了件浅苹果绿的毛线外套。毛线是进口货,欧阳萸母亲的遗物,小菲母亲替她织的。她在领口配了一块rǔ白纱巾,结成个巨大的蝴蝶结。头发梳成长波làng,眉眼嘴唇都点了彩。

欧阳雪这时在寒假中,和几个女同学在客厅里下棋打牌。见母亲出出进进地照客厅的全身镜,她看着她。小菲从镜子反光里看到女儿的目光,自我圆场地说:“一直没机会穿,外婆给我织好都一年多了。”

“半年。”欧阳雪说。

“什么?”

“奶奶去世一年后,才把毛线寄来的。”

小菲不和女儿较真,走到门厅去穿皮鞋。女儿却跟她出来,眼睛盯着她不放。

“你不冷啊?”女儿说。

“还好。”她说。

“看你都冷。”女儿说。

“要不我换一件颜色稳重些的衣服?”

女儿没有说话。她明白女儿正是这意思。她又把花呢西装换回来,rǔ白薄纱的蝴蝶结还在胸前飞舞。

“妈妈,你gān吗把自己弄得跟个大猫咪似的?”女儿可怜她似的,笑了一下。

“都是你爸爸给我买的。”她奇怪自己今天在女儿面前的表现,如此不自信,到了心虚理亏的地步。一个十五岁女孩挑剔她,她用得着解释吗?“你爸爸又没说我穿得不合适。”

“他根本没注意你穿的是什么。”

经小雪一提醒,她脑子亮了一下,想到欧阳萸的变化中包括对她视而不见的夸奖:“蛮好蛮好。”他大手大脚地赠她礼物,形成的效果他是无所谓的。这不符合他的xing格。他除了对自己不拘小节,对他周围的一切都本着自己的审美观去要求。结婚这么多年,小菲给他打扮成全省城风度最好、风头最足的女人,现在他什么都随她去,尺度宽泛得很,总是不假思索、懒洋洋地打发她:“蛮好蛮好。”

“妈妈,你们要是分开了,我怎么办?”

小菲大吃一惊,嘴巴张成了个dòng。

“胡说八道!”小菲厉声说道。太不吉利了,大过年的。

“那你gān吗打扮成这样?”

“都副司令请妈妈看戏呀!”

“妈妈,其实我什么都懂。”

“你爸爸把你惯坏了。我就反对你读他那些书。那些书得到一定年纪才能读!”

“这跟读书有什么关系?不读书我照样什么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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