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_严歌苓【完结】(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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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白什么?”

“明白爸爸痛苦,你也痛苦。”

“我痛苦什么?我很好啊!你爸爸最近又用功又顾家,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女儿沉默地看着地面。

“你觉得我不开心?我不满足?……都副司令是妈妈的老首长……”

“妈妈,我什么都看得出来。”女儿不耐烦地顿一下脚,眉头皱得很紧,奇#書*網收集整理像给狠狠地恶心了一下。

这么早熟的女孩,真可怕。是什么造成了欧阳雪畸形的早熟?是欧阳家血缘的过错。

“好了,以后妈妈好好跟你谈。”她不想耽在不愉快不吉利的yīn冷感觉里,用慡快的口气中止了谈话。

欧阳雪又来了一句:

“妈妈要是真的开心,就什么也不要问,不要管。”

等小菲坐进了都副司令的车,都副司令悄悄拉住她的手,她才弄懂欧阳雪的意思。女孩一定是dòng察到她父亲的什么隐秘了。一定有什么事发生在她离开他的日子里。她脑子里各种猜想奔忙冲撞,便顾不上都汉那柔细的手掌在她的手上搓揉厮磨。都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实惠的男子汉有一个不实惠的小角落,它此刻将他和小菲纳入其内。小菲随他的手和她的手làng漫。他老了,能得到的小菲,也就剩这只手了。

整个chūn节小菲都心神不宁。她发现电话铃一响欧阳萸的表qíng和动作就定格。从年三十到年初五,拜年,做客,一顿刚吃完下一顿又开席。省长官邸是不能不去的,年初二一早,小菲和欧阳萸便登门拜年。方大姐的朋友从军队到地方,老的少的,都和她火热一团。但她还是最在意欧阳萸,一进门就小声告诉他:“你最爱吃的菜ròu汤圆包好了,回头你们两口子到小餐厅去吃。”

小菲见欧阳萸心不在焉,谈话时不断东张西望。周围的客人他并不熟,即便熟他也不会殷切至此。小菲问他是不是在等谁。他一怔,似乎给她一点破,他才明白自己确实是在等待某个人出场。不过那天他并没有等到那个人的出场,一直到离开,他都是心神不定。也有可能是他盼望那个人不要出场。

年初三小菲要回母亲家吃午饭,欧阳萸还要去方大姐那里。两人在马路上分了手。小菲回头看他匆匆走去的背影,突然决定跟上去。进了省政府宿舍大门,她还没想好借口。昨天把纱巾丢在这儿了。或者,忘了告诉欧阳萸一声,她母亲今晚会带欧阳雪去看越剧。两个借口都荒谬,欧阳萸一定猜出她尾随他的用心。猜出就猜出吧,小菲从来不把自己扮成免俗之人,不屑于妒嫉的高尚女子。

她在外面转悠一阵,看看表,十五分钟了,正好。按门铃后,她开始运气,就像等在侧幕条边上,一步要跨上舞台。门一开,保姆还没通报主人,小菲只管登台,朗声说:“真糟糕,我的一条围巾丢了!看看是不是昨天丢在这儿。”

仍然是高朋满座,烟雾缭绕。欧阳萸坐在一个沙发上跟方大姐谈着什么,一见小菲,脸色一暗。他知道她安的什么心。佯装着寻找围巾,她躲开他的鄙夷目光。

“跟在我后面一路找过来的,是吧?”他说。

方大姐也明白了,马上白了小菲一眼,同时叫欧阳萸:“不要!”她的上海话此刻正好派用场。“要吵回家吵,面孔要吧?”

“当起特务来了。”他说。

“谁当特务?”小菲说。

客厅里的人注意到他们三个人的小声争吵了。方大姐站起身,对欧阳萸说:“跟我来。”又对小菲招招手,“你也来。”

方大姐一声不吭,在前面走得飞快,把他们领上了楼。到了楼梯口第一间房,她推开门,做了个邀请手势:“喏,进去好好吵,慢慢吵,不要在我的客人面前丢我的脸。”说完她以同样的速度、姿态下楼去。

“你为什么用这种卑劣手段……”他没说完,被小菲推进房内,关上门。动作重,门背后挂的一面浅绿塑料镜子掉下来,砸碎了。镜子的背面是张女子照片,欧阳萸不说话了,盯住那照片。那是蒙蒙的照片,大概是她中学时代照的,还穿背带裙。

小菲把碎成六瓣的镜片拾起来之后,发现气氛变了。两人已经不再处于争吵的气氛。欧阳萸正在打量墙上挂的各种蝴蝶标本,然后他又伸手到书架上把一块色彩绚烂的矿石标本拿起,观赏一会,放下,又去拿起另一块。他的手指轻柔之极,像是不敢造次一份圣洁的存在。

“我承认我确实跟在你后面……”

他抬起头,又是很苦的表qíng。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小菲手里捏着蒙蒙十四五岁的相片,觉得它比碎玻璃片还锋利。

“在我出院的时候。”他坦然地看着她。

“你今天来这里是想见着她?”

“对。”

“昨天心神不定,也是在等她。”

他没说话。何必承认明摆着的事?况且小菲不再提问,小菲只是在摆事实。

“那你怎么扑空了?”

“你回来之后,我和她说,我不可能和你分开。”

小菲觉得太奇怪了,她居然没火气,对他这句回答,她本该顶回去:嗬,够有qíng有义的,我得跪下谢谢你没把我当馊饭倒出去!

“她很痛苦?”

他又不说话了。

“你究竟怎么回事?她根本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你讨厌咋呼女人……”

“那不叫咋呼。她很开朗,像个男孩子,对什么都有兴趣。和她谈什么,她都投入得很。是个难得的女人。”

“对你写的书最有兴趣。”

他不计较她的酸味,按刚才的思路行进:“我很吃惊,她有那么广泛的兴趣范围,对文学也悟得那么透……”

“好像我悟不透似的。”

他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虚荣心大大地满足吧?一个搞科学的女人成你的书迷了。赶紧写呀,写得越多她越五体投地。我倒应该感谢她,把你管教得又刻苦又安稳。她在那里暗暗管教,我在这里傻乎乎地享受成果。”

他让她去刻薄。

“我们都不懂你。连你父亲这样的文豪也不懂你,所以你就得去找啊,找,找那个能和你‘高山流水’的女知己。其实你有什么难懂?别把自己弄得深奥得不得了,人家越不懂你,你越得意!你的小说有什么深奥,社会科普读物,农民都可以读得懂……”

他打断她:“农民才是最深奥的。哪一个统治者懂得了农民,中国就是他的。哪一个文学家懂得了农民,中国的语言就是他的。”

“你和她整天就这样谈话?”小菲做出一副恐惧的样子。

“人偶尔需要这样谈话。”

“不偶然的时候你们谈什么?”

“什么都谈。她兴趣很广,知识面也很广。”

“那也谈qíng说爱喽?”

他不回避她的追问,用眼睛默认了。

“你这样对我,对得起我吗?”小菲对他说。她命令自己:不准哭,不准哭,这是省长官邸,这是他qíng妇的闺房。但她没忍住泪。一会她觉得鼻子燥热,她知道擤鼻涕把它快磨破了。

“当然对不起你。”他说。

“那你为什么一伤再伤,把我伤成这样?从认识你爱上你,我哪天不是心惊ròu跳?我伤过你吗?”

她话刚说出口,便明白她在自找难堪。他可以立刻回击:你和那男演员呢?!别假装清白!她盯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它们沉静自若,并没有以牙还牙的意思。那句王牌语言压根没有被他调来使用,或许他并没认识到它是王牌,抛出来便抠她的底,将她的军。到这样的时候他都不承认他对她妒嫉过,她也有伤害他的资本和实力。他宁愿承认他对她的负债。

方大姐突然在门外发了言,但门内的人并没有先听见她的脚步。

“可以了吧?吵好没有?”她推开门。最近几年她一直在发胖,长脸变圆,又窄又长的鼻子也宽阔了一些,多少是个忠厚长者的模样了。“不要告状,我已经全听见了。我就在楼梯口听你们两人吵。”

小菲迅速看一眼欧阳萸。他那种忍无可忍的神色瞒得住别人,休想瞒住她。窃听、跟踪、挑拨,都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他看着方大姐,小菲觉得高高大大的方大姐在他眼里已成小丑。如同宝玉眼里的赵姨娘,周瑞家的。再是长鼻子马牙,也曾经豆蔻年华过,一同把革命当诗来品过。从个人qíng感上,欧阳萸对于方大姐,也发生了叛变。小菲在刹那间看到他从震惊到恶心再到幻灭。这是一闪即逝的过程,比他手指划过所有钢琴键盘还迅猛,但她看见了。方大姐却毫无察觉。她的首要攻击目标是小菲。“我不在门外听,今天谁来主持公道?阿萸的错我饶不了他,你自己呢?你没有伤过阿萸?!我在门外面实在听不下去了!”

小菲现在不是担心方大姐继续揭她的短,继续为阿萸报仇,她最担心的是阿萸会突然跳起来,大声喊:“住嘴,你这个毫无教养的老女人!”或许连说这一句话都免了,他站起身就走。假如方大姐在后面叫他,他会理也不理,从她座无虚席的客厅,从达官贵人中间,从省长面前龙卷风而去。对于他认为没教养的人,他做得出。

“你田苏菲有什么脸面指控阿萸呢?啊?做一个女人,名誉最重要,我不讲下去,因为我们都是读书人,都有修养,阿萸拿住小菲的过错当秘密武器,有恃无恐,也是混帐!这件事我早就痛骂了阿萸和蒙蒙!”

小菲几乎没有一点自我意识,她完全在替欧阳萸感受。他已经到了爆发点,方大姐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点燃导火索。她看见他太阳xué上的血管曲张,手指树根一样紧抓膝盖。

“所以小菲不要再和他纠缠不休,清算个没完!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没受你的伤害?我告诉你,从你们结婚前,你就在伤害他,没有比妒嫉更能伤害一个男人了!……”

欧阳萸站起身。他并不是像小菲想像的那样骤然。他站起得很无力,有一点头晕目眩。他两只手平举,往下按按,动作既笨拙又怪诞。

方大姐一看便说:“你看看,你把他伤害得还不够吗?……”

欧阳萸两只长长的手垂下了。他的样子有点可怕,但方大姐是看不出的。方大姐从事qíng中提炼出的逻辑令他恐惧。他对蒙蒙一片真qíng,对其他女子无论多短暂的钟qíng都是一片真切,都让她的逻辑给套出如此的公式:因为妒嫉而奋起报复,以伤害消灭伤害。

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方大姐叫他“回来!”他根本听不见。小菲紧跟上他。她把他从厨房的门领出去。方大姐一脸心疼,声音里全是爱护:“阿萸,菜ròu汤圆还没吃呢!”

他让小菲牵住他的手。他们的手已是同盟。他感激小菲在这时对他的理解。他们一路没话,一直牵着手。他不说:小菲,你知道我不是为了报复你。他也不说:小菲,不管怎样,我们不会分开的。他更不说:小菲,现在主动权在你手里,你要怎么裁决就怎么裁决。他甚至都不说:小菲,你有什么牢骚委屈,就发吧。

这天晚上,小菲一觉睡醒,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披上棉衣,走到客厅里。原先就旧的家具,现在更旧,丝绒沙发全塌了绒,颜色似是而非。不过样样东西都是亲熟的样子,不是你离不开它们,是它们离不开你。小菲坐下来,呜呜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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