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滨问他:“你是要bào力的?还是要言qíng的?”
马儿想了想后说:“都要。”
“你自己去拿吧。”郭滨说。
接着郭滨又告诉马儿:bào力片在书柜的第三格和第四格,而言qíng片在第五格里面,还有第六格的右侧。郭滨在和马儿说话的过程里,始终用手挖着自己的眼屎,同时还打着呵欠。
马儿走到书柜前,将眼睛凑上去,仔细看了一会,在第三格和第五格里都取出一盒录像带。他将两盒录像带拿在手里,转过身去时,看到郭滨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迟疑了一下后,轻声说道:“我拿了两盒。”
郭滨的眼睛睁了开来,他撑起了身体,然后歪着头坐在chuáng上。马儿对他说:“你睡吧,我走了。”
这时候郭滨的脸上出现了笑容,他的笑容越来越古怪,然后他问马儿:“你想不想看色qíng片?”
马儿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郭滨一下子就跳下了chuáng,跪在地上从chuáng下拖出了一只箱子,打开箱子后,马儿看到了半箱的录像带。郭滨得意地告诉他:“全是色qíng片。”
接着郭滨问马儿:“你要港台的?还是外国的?”
“我不知道。”马儿回答。
郭滨站了起来,看到马儿不知所措,就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自己拿一盒吧,随便拿一盒。”
马儿随便地拿了一盒。这天晚上,马儿一个人躺在chuáng上,先是看了一部让他眼泪汪汪的言qíng片,接着看了那部让他毛骨悚然的bào力片。最后,他决定看色qíng片了。
他将录像带cha进了已经发烫的录像机,趁着倒带的间隙,他上了卫生间。当他从卫生间出来时,录像带已经倒完,开始自动放映了,他看到电视上一片雪花,雪花闪了几分钟后,画面出现了,一个女人赤身luǒ体地躺在chuáng上,她的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两条腿曲起后架在一起。一个男人的一条胳膊在画面的左侧甩动了起来,接着出现了和胳膊连起来的肩膀,然后是整个背部,马儿看到了一个男人向着chuáng走去,走到了chuáng边,那个男人向前伸出了手,两条腿一前一后地向上一弯,他使用自己的膝盖爬到了chuáng上,随后他将那个女人架在一起的腿分开,他的身体叠了上去。
马儿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嗯”,接着看到男人的身体在女人的身体上移动起来。
马儿注意到了男人抖动的屁股,像是被冻坏了似的在抖动。马儿听到了男人的喘息声,这时候女人的“嗯嗯”声接二连三地来到了。接下去画面没有变化,chuáng上叠在一起的两个身体在抖动里出现了一些轻微的摇晃。就这样,单调的画面持续了一会儿,马儿听到了他们的叫声。随后,重叠的两具身体都静止了,仿佛一下子死了似的。过了一会,男人的身体出现了一个翻身,他下来了,于是马儿听到了那个女人撒娇地“嗯”了很长的一声。翻身下来的男人跪在chuáng上,背对着镜头,低头在做着什么。
马儿意识到他们的工作已经结束,可是……马儿在心里想:“为什么没有音乐?”
他觉得很奇怪,心想:“难道色qíng片都没有音乐?”
这时那个男人又躺了下去,和那个女人并肩躺着,两个人翘起脚,共同将一条毯子扯过去,把两具光着的身体盖住了。
马儿听到男人问:“怎么样?”
女人说:“好极了。”
沉默了一会,男人突然提到了马儿的名字,让马儿吃了一惊。马儿听到他说:“我比马儿qiáng吧?”
女人说:“qiáng多了。”
马儿正在疑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那个男人又一次说出了他的名字。那个男人说:“马儿是怎么gān的?”
“讨厌。”女人打了男人一下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男人说:“我还想听一遍。”
女人这时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后她说:“他一动不动。”
“怎么一动不动?”男人问。
“真讨厌。”女人笑着说。
男人继续问:“怎么一动不动?”
“他进来后就一动不动了……你真是讨厌。”女人又挥手打了男人一下。
“他的身体在什么地方?”男人问。
“他的身体压着我,他一动不动地压着我,压得我气都喘不过来……行了吧?”
女人说。
“他这么一动不动地把你压多长时间?”男人问。
“有时候长,有时候短,有几次他压着我睡着了”女人说。
“他睡着了你怎么办?”男人问。
女人说:“我使劲翻一个身把他推下去……行了吧?”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后,那个男人突然坐了起来,脸对着镜头下了chuáng,男人说:“我们看看自己的录像。”
马儿在走过来的男人那里,认出了郭滨的脸。在郭滨的后面,那个女人坐起来后,马儿看到了吕媛的笑容。
一个星期以后,吕媛回到了家中,她推门而进的时候,看到阳台前的桌旁坐着马儿,马儿正在进餐。吕媛自然就看到了两条平行线,她还看到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把马儿的脸蒸得通红,她将自己的手提包扔进了沙发,然后对马儿说:“去把皮箱提上来。”
马儿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进餐。吕媛走进了厨房,打开水笼头往自己的脸上泼水。泼上水以后,她开始用手掌轻轻拍打自己的脸。拍打了一会,她从架子上拿下洗面奶,仔细地洗起了自己的脸。当她洗完脸走回到客厅时,马儿仍然在一丝不苟地进着餐,她环顾四周后没有看到自己的皮箱,就问马儿:“我的皮箱呢?”
马儿继续进餐,这一回头都没有抬一下。吕媛继续说:“我的皮箱呢?”
马儿还是没有回答,吕媛的声音一下子响亮起来,她冲着马儿喊叫道:“你给我下楼去!”
马儿抬起了头,从桌上的餐巾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很斯文地擦了擦嘴,然后问吕媛:“你为什么要说我一动不动?”
怒气冲冲的吕媛没有准备去听这样一句话,所以她没有反应过来,她仍然qiáng硬地说:“去把皮箱提上来!”
马儿继续问她:“你为什么说我一动不动?”
吕媛开始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她不再喊叫,而是眼睛发直地看着马儿。他看到马儿又抽出了一张餐巾纸,根斯文地擦起了额上的汗,马儿说:“其实我还是动了……”
马儿停顿了一下后又说:“到了关键的时候,我还是动的。”
说完后,马儿低下了头,去进行他最后两口面条的进餐。吕媛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卧室,她在卧室的chuáng上坐了一段时间后,又悄无声息地下了楼,自己将皮箱提了上来。
后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的朋友马儿没有把那三盒录像带还给郭滨,郭滨也没有向马儿提起。在后来的日子里,有时候郭滨依然穿上灰色的风衣,双手cha在口袋里,走完城里那条最长的街道,来到马儿的屋门前,弯起长长的手指敲响马儿的屋门。
有一天,我挑着担子从桥上走过,听到他们在说翘鼻子许阿三死掉了,我就把担子放下,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水,我听着他们说翘鼻子许阿三是怎么死掉的,他们说是吃年糕噎死的。吃年糕噎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以前听说过有一个人吃花生噎死了。这时候他们向我叫起来:“许阿三……翘鼻子阿三……”
我低着头“嗯”的答应了一声,他们哈哈笑了起来,问我:“你手里拿着什么?”
我看了看手里的毛巾,说:“一毛巾。”
他们笑得哗啦哗啦的,又问我:“你在脸上擦什么?”
我说:“擦汗水呀。”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高兴,他们笑得就像风里的芦苇那样倒来倒去,有一个抱着肚子说:“他一还一知道一汗水。”
另一个靠着桥栏向我叫道:“许阿三,翘鼻子阿三。”
他叫了两声,我也就答应了两声,他两只手捧着肚子问我:“许阿三是谁?”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那几个人,他们都张着嘴睁着眼睛,他们又问我:“”谁是翘鼻子许阿三?“
我就说:“许阿三死掉了。”
我看到他们睁着的眼睛一下子闭上了,他们的嘴张得更大了,笑得比打铁的声音还响,有两个人坐到了地上,他们哇哇笑了一会儿后,有一个人喘着气问我:“许阿三死掉了……你是谁?”
我是谁?我看着他们嘿嘿地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可是我一上街,我的名字比谁都多,他们想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他们遇到我时正在打喷嚏,就会叫我喷嚏;他们刚从厕所里出来,就会叫我擦屁股纸;他们向我招手的时候,就叫我过来;向我挥手时,就叫我滚开……还有老狗、瘦猎什么的。他们怎么叫我,我都答应,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只要凑近我,看着我,向我叫起来,我马上就会答应。
我想起来了,他们叫我叫得最多的是:喂!
我就试探地对他们说:“我是……喂!”
他们睁大了眼睛,问我:“你是什么?”
我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就看着他们,不敢再说。他们中间有人问我:“你是什么……啊?”
我摇摇头说:“我是……喟。”
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哗哗地笑了起来,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笑,自己也笑。桥上走过的人看到我们笑得这么响,也都哈哈地笑起来了。一个穿花衬衣的人叫我:“喂!”
我赶紧答应:“嗯。”
穿花衬衣的人指着另一个人说:“你和他的女人睡过觉?”
我点点头说:“嗯。”
另一个人一听这话就骂起来:“你他妈的。”
然后他指着穿花衬衣的人对我说:“你和他的女人睡觉时很舒服吧?”“我和你们的女人都睡过觉。”
他们听到我这样说,一下子都不笑了,都睁着眼睛看我,看了一会儿,穿花衬衣的人走过来,举起手来,一巴掌打下来,打得我的耳朵嗡嗡直响。
陈先生还活着的时候,经常站在药店的柜台里面,他的脑袋后面全是拉开的和没有拉开的小抽屉,手里常拿着一把小秤,陈先生的手又瘦又长。有时候,陈先生也走到药店门口来,看到别人叫我什么,我都答应,陈先生就在那里说话了,他说:“你们是在作孽,你们还这么高兴,老天爷要罚你们的……只要是人,都有一个名字,他也有,他叫来发……”
陈先生说到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来发时,我心里就会一跳,我想起来我爹还活着的时候一常常坐在门槛上叫我:“来发,把茶壶给我端过来……来发,你今年五岁啦……来发,这是我给你的书包……
来发,你都十岁了,还他妈的念一年级……来发,你别念书啦,就跟着爹去挑煤吧……
来发,再过几年,你的力气就赶上我啦……来发,你爹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医生说我肺里长出了瘤子……来发,你别哭,来发,我死了以后你就没爹没妈了……来发,来,发,来,来,发……“
“来发,你爹死啦……来发,你来摸摸,你爹的身体硬梆梆的……来发,你来看看,你爹的眼睛瞪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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