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父亲那时候疼歪了脸,他气喘吁吁地看着我们,还在问什么陈医生,什么王医生,我们急了,对他喊道:“爸爸,你快一点,要不就会穿孔啦。”
我们的父亲这才虚弱地问:“什么……快?”
我们说:“爸爸,你快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我们的父亲这下明白过来了,他向我们瞪圆了眼睛,骂了一声:“畜生。”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就去看我的哥哥,我哥哥也吓了一跳,他看着父亲,父亲那时候疼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向我们瞪着眼睛,我哥哥马上就发现了父亲为什么骂我们,他说:“爸爸的裤子还没有脱下来。”
我哥哥让我拿住镜子,自己去脱父亲的裤子,可我们的父亲一巴掌打在我哥哥的脸上,又使足了劲骂我们:“畜生。”
吓得我哥哥赶紧滑下chuáng,我也赶紧从父亲的脚边溜下了chuáng,我们站在一起,看着父亲在chuáng上虚弱不堪地怒气冲冲,我问哥哥:“爸爸是不是不愿意动手术?”
我哥哥说:“不知道。”
后来,我们的父亲哭了,他流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对我们说:“好儿子,快去……快去叫……妈妈,叫妈妈来……”
我们希望父亲像个英雄那样给自己动手术,可他却哭了。我哥哥和我看了一会父亲,然后我哥哥拉着我的手就跑出门去,跑下了楼,跑出了胡同……这一次我们没有自作主张,我们把母亲叫回了家。
我们的父亲被送进手术室时,阑尾已经穿孔了,他的肚子里全是脓水,他得了腹膜炎,在医院的病chuáng上躺了一个多月,又在家里休养了一个月,才重新穿上白大褂,重新成为了医生,可是他再也做不成外科医生了,因为他失去了过去的qiáng壮,他在手术台前站上一个小时,就会头晕眼花。他一下子瘦了很多,以后就再也没有胖起来,走路时不再像过去那样咚咚地节奏分明,常常是一步迈出去大,一步迈出去又小了,到了冬天,他差不多每天都在感冒。于是他只能做一个内科医生了,每天坐在桌子旁,不急不慢地和病人说着话,开一些天天都开的处方,下班的时候,手里拿一块酒jīng棉球,边擦着手边慢吞吞地走着回家。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经常听到他埋怨我们的母亲,他说:“说起来你给我生了两个儿子,其实你是生了两条阑尾,平日里一点用都没有,到了紧要关头害得我差点丢了命。”
一
一九三○年八月,一个名叫谭博的男孩和一个名叫兰花的女孩,共同坐在阳光无法照耀的台阶上。他们的身后是一扇朱红的大门,门上的铜锁模拟了狮子的形状。作为少爷的谭博和作为女佣女儿的兰花,时常这样坐在一起。他们的身后总是飘扬着太太的嘟哝声,女佣在这重复的声响里来回走动。
两个孩子坐在一起悄悄谈论着他们的梦。
谭博时常在梦中为尿所折磨。他在梦为他布置的场景里四处寻找便桶。他在自己朝南的厢房里焦急不安。现实里安放在chuáng前的便桶在梦里不翼而飞。无休止的寻找使梦中的谭博痛若不堪。然后他来到了大街上,在人力车来回跑动的大街上,乞丐们在他身旁走过。终于无法忍受的谭博,将尿撒向了大街。
此后的qíng景是梦的消失。即将进入黎明的天空在窗户上一片灰暗。梦中的大街事实上由木chuáng扮演。谭博醒来时感受到了身下的被褥有一片散发着热气的cháo湿。这一切终结之后,场景迅速地完成了一次更换。那时候男孩睁着迷茫的双眼,十分艰难地重温了一次刚才梦中的qíng景,最后他的意识进入了清晰。于是尿chuáng的事实使他羞愧不已。在窗户的白色开始明显起来时,他重又闭上了双眼,随即沉沉睡去。
“你呢?”
男孩的询间充满热qíng,显然他希望女孩也拥有同样的梦中经历。
然而女孩面对这样的询问却表现了极大的害臊,双手捂住眼睛是一般女孩惯用的技法。
“你是不是也这样?”
男孩继续问。
他们的眼前是一条幽深的胡同,两旁的高墙由青砖砌成。
并不久远的岁月已使砖fèng里生长出羞羞答答的青糙,风使它们悄然摆动。
“你说。”
男孩开始咄咄bī人。
女孩满脸羞红,她垂头叙述了与他近似的梦中qíng景。她在梦中同样为尿所折磨,同样四处寻找便桶。
“你也将尿撒在街上?”
男孩十分兴奋。
然而女孩摇摇头,她告诉他她最后总会找到便桶。
这个不同之处使男孩羞愧不已。他抬起头望着高墙上的天空,他看到了飘浮的云彩,阳光在墙的最上方显得一片灿烂。
他想:她为什么总能找到便桶,而他却永远也无法找到。
这个想法使他内心燃起了嫉妒之火。
后来他又问:
“醒来时是不是被褥湿了?”
女孩点点头。
结局还是一样。
二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七岁的谭博已经不再和十六岁的兰花坐在门前的石阶上。那时候谭博穿着黑色的学生装,手里拿着鲁迅的小说和胡适的诗。他在院里进出时,总是jīng神抖擞。而兰花则继承了母业,她穿着碎花褂子在太太的唠叨声里来回走动。
偶尔的jiāo谈还是应该有的。
谭博十七岁的身躯里青chūn激dàng,他有时会突然拦住兰花,眉飞色舞地向她宣讲一些进步的道理。那时候兰花总是低头不语,毕竟已不是两小无猜的时候。或者兰花开始重视起谭博的少爷地位。然而沉浸在平等互爱jīng神里的谭博,很难意识到这种距离正在悄悄成立。
在这年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里,兰花与往常一样用抹布擦洗着那些朱红色的家具。谭博坐在窗前阅读泰戈尔有关飞鸟的诗句。兰花擦着家具时尽力消灭声响,她偶尔朝谭博望去的眼神有些抖动。她希望现存的宁静不会遭受破坏。然而阅读总会带来疲倦。当谭博合上书,他必然要说话了。
在他十七岁的日子里,他几乎常常梦见自己坐上了一艘海轮,在làng涛里颠簸不止。一种渴望出门的yù望在他清醒的时候也异常qiáng烈。
现在他开始向她叙述自己近来时常在梦中出现的躁动不安。
“我想去延安。”他告诉她。
她迷茫地望着他,显而易见,延安二字带给她的只能是一片空白。
他并不打算让她更多地明白一些什么,他现在需要知道的是她近来梦中的qíng景。这个习惯是从一九三○年八月延伸过来的。
她重现了一九三○年的害臊。然后她告诉他近来她也有类似的梦。不同的是她没有置身海轮中,而是坐在了由四人抬起的轿子里,她脚上穿着颜色漂亮的布鞋。轿子在城内各条街道上走过。
他听完微微一笑,说:
“你的梦和我的梦不一样。”
他继续说:
“你是想着要出嫁。”
那时候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他们居住的城市。
三
一九五○年四月,作为解放军某文工团团长的谭博,腰间系着皮带,腿上打着绑腿,回到了他的一别就是十年的家中。此刻全国已经解放,谭博在转业之前回家探视。
那时候兰花依然居住在他的家中,只是不再是他母亲的女佣,开始独立地享受起自己的生活。谭博家中的两间房屋已划给兰花所拥有。
谭博英姿勃发走入家中的qíng景,给兰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时兰花已经儿女成堆,她已经丧失了昔日的苗条,粗壮的腰扭动时抹杀了她曾经有过的美丽。
在此之前,兰花曾梦见谭博回家的qíng景,居然和现实中的谭博回来一模一样。因此在某一日中午,当兰花的丈夫出门之后,兰花告诉了谭博她梦中的qíng景。
“你就是这样回来的。”
兰花说。兰花不再如过去那样羞羞答答,毕竟已是儿女成堆的母亲了。她在叙说梦中的qíng景时,丝毫没有含qíng脉脉的意思,仿佛在叙说一只碗放在厨房的地上。语气十分平常。
谭博听后也回想起了他在回家路上的某个梦。梦中有兰花出现。但兰华依然是少女时期的形象。
“我也梦见过你。”
谭博说。
他看到此刻变得十分粗壮的兰花,不愿费舌去叙说她昔日的美丽。有关兰花的梦,在谭博那里将永远地销声匿迹。
四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垂头丧气的谭博以反革命分子的身份回到家中。母亲已经去世,他是来料理后事。
此刻兰花的儿女基本上已经长大成人。兰花依然如过去那样没有职业。当谭博走入家中时,兰花正在洗塑料布,以此挣钱糊口。
谭博身穿破烂的黑棉袄在兰花身旁经过时,略略站住了一会儿,向兰花胆战心惊地笑了笑。
兰花看到他后轻轻“哦”了一声。
于是他才放心地朝自己屋内走去。过了一会儿,兰花敲响了他的屋门,然后问他:
“有什么事需要我?”
谭博看着屋内还算整齐的摆设,不知该说些什么。
母亲去世的消息是兰花设法通知他的。
这一次,两人无梦可谈。
五
一九八五年十月。已经离休回家的谭博,终日坐在院内晒着太阳。还是秋天的时候,他就怕冷了。
兰花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可她依然十分健壮。现在是一堆孙儿孙女围困她了。她在他们之间长久周旋,丝毫不觉疲倦。同时在屋里进进出出,gān着家务活。
后来她将一盆衣服搬到水泥板上,开始洗刷衣服。
谭博眯fèng着眼睛,看着她的手臂如何有力地摆动。在一片“唰唰”声里,他忧心忡忡地告诉兰花:
他近来时常梦见自己走在桥上时,桥突然塌了。走在房屋旁时,上面的瓦片奔他脑袋飞来。
兰花听了没有作声,依然洗着衣服。
谭博问:
“你有这样的梦吗?”
“我没有。”
兰花摇摇头。
现在
这一天阳光明媚,风在窗外咝咝响着,chūn天已经来到了。刘冬生坐在一座高层建筑的第十八层的窗前,他楼下的幼儿园里响着孩子们盲目的歌唱,这群一无所知的孩子以兴致勃勃的歌声骚扰着他,他看到护城河两岸的树木散发着绿色,很多出租车夹杂着几辆卡车正在驶去。更远处游乐园的大观览车缓慢地移动着,如果不是凝神远眺,是看不出它的移动。
就在这样的时刻,一封用黑体字打印的信来到了他手中,这封信使他大吃一惊。不用打开,信封上的文字已经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他的一个一起长大的伙伴死了。信封的落款处印着:陈雷治丧委员会。他昔日伙伴中最有钱的人死于一起谋杀,另外的伙伴为这位腰缠万贯的土财主成立了一个治丧委员会,以此来显示死者生前的身份。他们将令人不安的讣告贴在小镇各处,据说有三四百份,犹如一场突然降临的大雪,覆盖了那座从没有过勃勃生机的小镇。让小镇上那些没有激qíng,很少有过害怕的人,突然面对如此众多的讣告,实在有些残忍。他们居住的胡同,他们的屋前,甚至他们的窗户和门上,贴上了噩耗。讣告不再是单纯的发布死讯,似乎成为邀请——你们到我这里来吧。小镇上人们内心的愤怒和惊恐自然溢于言表,于是一夜之间这些召唤亡灵的讣告dàng然无存了。可是他们遭受的折磨并未结束,葬礼那天,一辆用高音喇叭播送哀乐的卡车在镇上缓慢爬行,由于过于响亮,哀乐像是进行曲似地向火化场前进。刘冬生在此后的半个月里,接连接到过去那些伙伴的来信,那些千里之外的来信所说的都是陈雷之死,和他死后的侦破。陈雷是那个小镇上最富有的人,他拥有两家工厂和一家在镇上装修得最豪华的饭店。他后来买下了汪家旧宅,那座一直被视为最有气派的房屋。五年前,刘冬生回到小镇过chūn节时,汪家旧宅正在翻修。刘冬生在路上遇到一位穿警服的幼时伙伴,问他在哪里可以找到陈雷,那个伙伴说:“你去汪家旧宅。”刘冬生穿越了整个小镇,当他应该经过一片竹林时,竹林已经消失了,替代竹林的是五幢半新不旧的住宅楼。他独自一人来到汪家旧宅,看到十多个建筑工人在翻修它,旧宅的四周搭起了脚手架。他走进院门,上面正扔下来瓦片,有个人在上面喊:“你想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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