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声制止了刘冬生的脚步。刘冬生站了一会,扔下的瓦片破碎后溅到了他的脚旁,他从院门退了出来。在一排堆得十分整齐的砖瓦旁坐下。他在那里坐了很久以后,才看到陈雷骑着一辆摩托车来到。身穿皮茄克的陈雷停稳摩托车,掏出香烟点燃后似乎看了刘冬生一眼,接着朝院门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刘冬生。这次他认出来了,他咧嘴笑了,刘冬生也笑。陈雷走到刘冬生身旁,刘冬生站起来,陈雷伸手搂住他的肩膀说:“走,喝酒去。”现在,陈雷已经死去了。
从伙伴的来信上,刘冬生知道那天晚上陈雷是一人住在汪家旧宅的,他的妻子带着儿子回到三十里外的娘家去了。陈雷是睡着时被人用铁鎯头砸死的,从脑袋开始一直到胸口,到处都是窟窿。陈雷的妻子是两天后的下午回到汪家旧宅的,她先给陈雷的公司打电话,总经理的助手告诉他,他也在找陈雷。
他妻子知道他已有两天不知去向后吃了一惊。女人最先的反应便是走到卧室,在那里她看到了陈雷被鎯头砸过后惨不忍睹的模样,使她的尿一下子冲破裤裆直接到了地毯上,随后昏倒在地,连一声喊叫都来不及发出。
陈雷生前最喜欢收集打火机。警察赶到现场后,发现什么都没有少,只有他生前收集到的五百多种打火机,从最廉价的到最昂贵的全部被凶手席卷走了。现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刘冬生,翻阅着那些伙伴的来信,侦破直到这时尚无结果,那些信都是对陈雷死因的推测,以及对嫌疑犯的描述。从他们不指名道姓的众多嫌疑者的描述中,刘冬生可以猜测到其中两三个人是谁,但是他对此没有兴趣。
他对这位最亲密伙伴的死,有着自己的想法。他回忆起了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
石板铺成的街道在雨后的阳光里湿漉漉的,就像那些晾在竹竿上的塑料布。
街道上行走的脚和塑料布上的苍蝇一样多。两旁楼上的屋檐伸出来,几乎连接到一起。在那些敞开的窗户下,晾满了chuáng单和衣服。几根电线从那里经过,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来到,栖落在电线上,电线开始轻微地上下摆动。一个名叫刘冬生的孩子扑在一个窗户上,下巴搁在石灰的窗台上往下面望着,他终于看到那个叫陈雷的孩子走过来了。陈雷在众多大人的腿间无jīng打采地走来,他东张西望,在一家杂货店前站一会,手在口袋里摸索了半晌,拿出什么吃的放入嘴中,然后走了几步站在了一家铁匠铺子前,里面一个大人在打铁的声响里喊道:
“走开,走开。”他的脑袋无可奈何地转了过来,又慢吞吞地走来了。
刘冬生每天早晨,当父母咔嚓一声在门外上了锁之后,便扑到了窗台上,那时候他便会看到住在对面楼下的陈雷跟着父母走了出来。陈雷仰着脑袋看他父母锁上门。他父母上班走去时总是对他喊:“别到河边去玩。”陈雷看着他们没有作声,他们又喊:
“听到了吗?陈雷。”陈雷说:“听到了。”
那时候刘冬生的父母已经走下楼梯,走到了街上,他父母回头看到了刘冬生,就训斥道:“别扑在窗前。”
刘冬生赶紧缩回脑袋,他的父母又喊:
“刘冬生,别在家里玩火。”
刘冬生嗯地答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刘冬生断定去上班的父母已经走远,他重新扑到窗前,那时候陈雷也走远了。
此刻陈雷站在了街道中央的一块石板上,他的身体往一侧猛地使劲,一股泥浆从石板下冲出,溅到一个大人的裤管上,那个大人一把捏住陈雷的胳膊:
“你他娘的。”陈雷吓得用手捂住了脸,眼睛也紧紧闭上,那个脸上长满胡子的男人松开了手,威胁道:“小心我宰了你。”
说完他扬长而去,陈雷却是惊魂未定,他放下了手,仰脸看着身旁走动的大人,直到他发现谁也没在意他刚才的举动,才慢慢地走开,那弱小的身体在qiáng壮的大人中间走到了自己屋前。他贴着屋门坐到了地上,抬起两条胳膊揉了揉眼睛,然后仰起脸打了个呵欠,打完呵欠他看到对面楼上的窗口,有个孩子正看着他。刘冬生终于看到陈雷在看他了,他笑着叫道:
“陈雷。”陈雷响亮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刘冬生嘻嘻笑着说:“我知道。”
两个孩子都笑了,他们互相看了一阵后,刘冬生问:
“你爹妈为什么每天都把你锁在屋外?”
陈雷说:“他们怕我玩火把房子烧了。”
说完陈雷问:“你爹妈为什么把你锁在屋里?”
刘冬生说:“他们怕我到河边玩会淹死。”
两个孩子看着对方,都显得兴致勃勃。陈雷问:“你多大了?”“我六岁了。”刘冬生回答。
“我也六岁。”陈雷说,“我还以为你比我大呢。”
刘冬生格格笑道:“我踩着凳子呢。”
街道向前延伸,在拐角处突然人群涌成一团,几个人在两个孩子眼前狂奔过去,刘冬生问:“那边出了什么事?”
陈雷站起来说:“我去看看。”
刘冬生把脖子挂在窗外,看着陈雷往那边跑去。那群叫叫嚷嚷的人拐上了另一条街,刘冬生看不到他们了,只看到一些人跑去,也有几个人从那边跑出来。
陈雷跑到了那里,一拐弯也看不到了。过了一会,陈雷呼哧呼哧地跑了回来,他仰着脑袋喘着气说:“他们在打架,有一个人脸上流血了,好几个人都撕破了衣服,还有一个女的。”刘冬生十分害怕地问:“打死人了吗?”
“我不知道。”陈雷摇摇头说。
两个孩子不再说话,他们都被那场突然来到的bào力笼罩着。很久以后,刘冬生才说话:“你真好!”
陈雷说:“好什么?”“你想去哪里都能去,我去不了。”
“我也不好。”陈雷对他说,“我困了想睡觉都进不了屋。”
刘冬生更为伤心了,他说:“我以后可能看不见你了,我爹说要把这窗户钉死,他不准我扑在窗口,说我会掉下来摔死的。”陈雷低下了脑袋,用脚在地上划来划去,划了一会他抬起头来问:“我站在这里说话你听得到吗?”
刘冬生点点头。陈雷说:“我以后每天都到这里来和你说话。”
刘冬生笑了,他说:“你说话要算数。”
陈雷说:“我要是不到这里来和你说话,我就被小狗吃掉。”陈雷接着问:“你在上面能看到屋顶吗?”
刘冬生点点头说:“看得到。”
“我从没见过屋顶。”陈雷悲哀地说。
刘冬生说:“它最高的地方像一条线,往这边斜下来。”
两个孩子的友谊就是这样开始的,他们每天都告诉对方看不到的东西,刘冬生说的都是来自天空的事,地上发生的事由陈雷来说。他们这样的友谊经历了整整一年。后来有一天,刘冬生的父亲将钥匙忘在了屋中,刘冬生把钥匙扔给了陈雷,陈雷跑上楼来替他打开了门。
就是那一天,陈雷带着刘冬生穿越了整个小镇,又走过了一片竹林,来到汪家旧宅。
汪家旧宅是镇上最气派的一所房屋,在过去的一年里,陈雷向刘冬生描绘得最多的,就是汪家旧宅。
两个孩子站在这所被封起来的房子围墙外,看着麻雀一群群如同风一样在高低不同的屋顶上盘旋。石灰的墙壁在那时还完好无损,在阳光里闪闪发亮。屋檐上伸出的瓦都是圆的,里面像是有各种图案。
陈雷对看得发呆的刘冬生说:
“屋檐里有很多燕子窝。”
说着陈雷捡起几块石子向屋檐扔去,扔了几次终于打中了,里面果然飞出了小燕子,叽叽喳喳惊慌地在附近飞来飞去。刘冬生也捡了石子朝屋檐扔去。
那个下午,他们绕着汪家旧宅扔石子,把所有的小燕子都赶了出来。燕子不安的鸣叫持续了一个下午。到夕阳西下的时候,两个jīng疲力竭的孩子坐在一个土坡上,在附近农民收工的吆喝声里,看着那些小燕子飞回自己的窝。一些迷途的小燕子找错了窝连续被驱赶出来,在空中悲哀地鸣叫,直到几只大燕子飞来把它们带走。
陈雷说:“那是它们的爹妈。”
天色逐渐黑下来的时候,两个孩子还没记起来应该回家,他们依旧坐在土坡上,讨论着是否进这座宽大的宅院去看看。
“里面会有人吗?”刘冬生问。
陈雷摇摇脑袋说:“不会有人,你放心吧,不会有人赶我们出来的。”“天都要黑了。”陈雷看看正在黑下来的天色,准备进去的决心立刻消亡了。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什么放入嘴中吃起来。
刘冬生吞着口水问他:“你吃什么?”
陈雷说:“盐。”说着,陈雷的手在口袋的角落摸了一阵,摸出一小粒盐放到刘冬生嘴中。这时,他们似乎听到一个孩子的喊叫:“救命。”
他们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互相看了半晌,刘冬生咝咝地说:“刚才是你喊了吗?”
陈雷摇摇头说:“我没喊。”
话音刚落,那个和陈雷完全一样的嗓音在那座昏暗的宅院里又喊道:“救命。”刘冬生脸白了,他说:“是你的声音。”
陈雷睁大眼睛看着刘冬生,半晌才说:“不是我,我没喊。”
当第三声救命的呼叫出来时,两个孩子已在那条正弥漫着黑暗的路上逃跑了。
一
一个名叫林红的女人,在整理一个名叫李汉林的男人的抽屉时,发现一个陈旧的信封叠得十分整齐,她就将信封打开,从里面取出了另一个叠得同样整齐的信封,她再次打开信封,又看到一个叠起来的信封,然后她看到了一把钥匙。
这把铝制的钥匙毫无奇特之处,为什么要用三个信封保护起来?林红把钥匙放在手上,她看到钥匙微微有些发黑,显然钥匙已经使用了很多岁月。从钥匙的体积上,她判断出这把钥匙不是为了打开门锁的,它要打开的只是抽屉上的锁或者是皮箱上的锁。她站起来,走到写字桌前,将钥匙cha进抽屉的锁孔,她无法将抽屉打开;她又将钥匙往皮箱的锁孔里cha,她发现cha不进去;接下去她寻找到家中所有的锁,这把钥匙都不能将那些锁打开,也就是说这把钥匙与他们这个家庭没有关系,所以……
她意识到这把钥匙是一个不速之客。
这天下午,这位三十五岁的女人陷入了怀疑、不安、害怕和猜想之中,她拿着这把钥匙坐在阳台上,阳光照在她身上,很长时间里她都是一动不动,倒是阳光在她身上移动,她茫然不知所措。后来,电话响了,她才站起来,走过去拿起电话,是她丈夫打来的,此刻她的丈夫正在千里之外的一家旅馆里,她的丈夫在电话里说:“林红,我是李汉林,我已经到了,已经住下了,我一切都很好,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她不知道。她站在那里,拿着电话,电话的另一端在叫她:“喂,喂,你听到了吗?”
她这时才说话:“我听到了。”
电话的另一端说:“那我挂了。”
电话挂断了,传过来长长的盲音,她也将电话放下,然后走回到阳台上,继续看着那把钥匙。刚才丈夫的电话是例行公事,只是为了告诉她,他还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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